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
三月三,群臣皆有一日休沐,长安城也解了宵禁,于是那日无论乐游苑还是曲江池,挤满了相约冶游的青年男女,处处清歌妙舞,满眼撩人春色。
与往常一样,天子仍然选了三月三为殿试之期,又在杏园大开筵席,宴请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从前朝起,科举主考便由德高望重的宰执担任,但实际选用人才的副主考则多是朝中大儒、士林清流。
今年却与众不同,三省宰相尽数推却了主考之位,皇帝不得不将舅舅崔简请出主持大局,才化解尴尬局面,难免引得众位进士议论纷纷。
“赵相去年便是考官,今年依例推拒,葛相的内侄今年赴考,他不得不避嫌,你说贺相又是为何?按理说他初登台阁,正是立威时候……”
“贺相因了出身,惯来谨慎,哪里会去趟这个浑水,招来结党之嫌?听闻他闲暇之余,几乎足不出户,每日在府内吃斋念佛,原本以为入佛门是为了皇后的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不似作假。”
似乎有个出身高门的进士笑了声,“你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的贺相也不似从前那般刻板,也晓得笑傲风月、及时行乐了。”
“此话怎讲?”
“先前中秋大宴,广陵侯府不是送了贺相一个乐师么?听闻得了那乐师后,贺相对其是爱若至宝,几乎到了‘同卧起’的地步,每夜若不听那箫声,都夜不安寝呢。”
众进士均会意一笑,其中一人怕是贺氏苦主,低声道,“想想珠镜殿那位,咱们贺相好这口倒也不稀奇,横竖生不出孩子来……”
“你们这就不懂了,咱们贺相这才是人在花间坐、佛祖心中留。”
“可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主人公也不负众望地怠惰了一日,十年来首次出外踏青祓禊,而他也果真古怪,并未去烦嚣的曲江池共襄盛举,而是驱车至灞河之滨。
从天启朝起,朝廷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一到暮春时节,碧波粼粼、杨柳依依,漫天柳絮宛如飞雪,故而有关中十景之灞桥风雪。后因时人常至此折柳送别,连无边春色都难销离愁之苦,亦将此称为销魂桥。
“大人,”一黑衣劲装护卫悄然而至,低声禀报,“道长已至灞桥,正在送行。”
今日本来说好要去青龙寺赏花,孰料嗣汉天师府虚靖真君忽然要归返龙虎山,沈颐与其交情不错又是长安道门执牛耳者,于情于理均须相送,故而临时将祓禊之地改为灞桥。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之人华冠鹤氅,嶷然立于群道之首,端懿高华、不涴尘埃,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声“云中白鹤、神仙中人”。
这般的沈颐并不为他常见,却依旧让他心折。
好在沈颐心有旁骛,而天师也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寒暄了没几句便折柳作别。
贺熙朝心知沈颐总有办法脱身,便将车帘放下,将手头一点卷宗看完。
好在沈颐并未让他等太久,不过半盏茶功夫,车帘微微一动,伴随着阵阵檀香,沈颐已坐在他身侧,笑意盈盈。
他褪下了高冠华服,只着一身青衫,头上只插了根青玉云鹤纹簪,腰间系着环佩和那根玉箫,整个人葱茏翠绿,像极了这大好春光。
贺熙朝不禁在心中想象,倘若当年他不曾冒用白雪词的身份,而是用本来面目,自己可会为这惨绿少年动心?约莫还是会的吧,毕竟情之所钟,哪里只在那张面皮?
“方才趁着天师未至,我略一回想,倒是想起一处风致颇佳、且颇为清静的所在,”沈颐直接使唤车夫驱车,“这灞桥风雪看着好看,方才站了半晌,吃了一嘴柳絮,这风雅实在消受不起。”
贺熙朝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快漱口,免得伤了心肺。”
沈颐就着他的手用了,兴致勃勃道:“骊山有一白鹿观,观外有一饮鹿泉,泉边有一牡丹沟,如今长安城内的牡丹未到全盛之期,但因在温汤左近,此处的牡丹已然开了。对了,看花台北还有个瓜园,也不知是作何原理,每年这个时候瓜也已得了。”
贺熙朝早就过了恣意享乐的年岁,听了也不过点头称是罢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是到了缭墙之外,果见那山谷之中遍植牡丹,如今开了一半,已是云蒸霞蔚、蔚为壮观,更为紧要的是,二人一路游赏,只见寥寥数个游人。
沈颐引路至一泓深潭,隐约可见一个泉眼,“曾有人在此见过一头白色的神鹿,那白鹿竟口吐人言,说是来自汉代,待人们想要捕捉之时,这白鹿便隐匿在密林之中,再无踪迹了。故而前朝修建白鹿观,又因那白鹿在此饮水,定名为饮鹿泉。”
“博闻强识。”贺熙朝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铺在一块大石之上,揽着他的腰坐下,半倚半靠在一棵青松之下,“既有得道高功,又有清泉如流,今日若要祓禊,倒是便宜。”
沈颐伸手触了触泉水,讶异道:“这水并不很凉。”
贺熙朝垂首也去摸,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水去,还来不及发怒,就见沈颐自己褪了外衫,也跳了下来。
看着贺熙朝眼中的怒气极快地演变为无奈,沈颐笑道:“世人说你凶神恶煞,我却觉得你脾性极好,好歹也气久一些么?”
“先前气了十年,气不动了。”贺熙朝心里想的是,对着你哪里还气得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水虽不是沧浪之水,但因靠着温汤,既清冽又温补,对身子颇为有益,正好濯污祓邪。”沈颐凑过去搂住他脖子,“再下个休沐得到清明了,你中间还得值夜四次……”
贺熙朝入阁后,并未如朝野想象那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反而比赵之焕还要超脱几分,让皇帝都颇为奇怪。
究其原因,一是贺熙朝身份特殊,不愿出头,二是他如今对权欲看得极淡,成了宰相也算是一展男儿抱负,其他并无所求,就算恋栈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堂弟和储君,至于其三嘛……
贺熙朝如今也不太在意是否会被旁人撞见,干脆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值夜怕是躲不掉,但休沐嘛,偷得浮生半日闲,总有法子的。”
“从此宰相不早朝?”沈颐葱段一般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又被他捉住。
贺熙朝吻了吻他的额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何苦费那许多心思?”
“嗯?”沈颐嘴角含笑。
“可你却是我的。”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