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瑜拿起一旁的手杖,看了眼桌上的沙漠玫瑰石,走到老式皮箱旁。
他本想蹲下细看,但用不着,因为里面是空的。
——皮箱里,只放了装有沙漠玫瑰石的玻璃瓶。
这就有意思了。
按谢尔盖的叙述,他们有几年的交情,就算是谢尔盖单方面“纠缠”,那也不至于过分生疏,可在谢尔盖这边,与他有关的只有一枚残缺的玫瑰石。
那枚残缺的玫瑰石,还是向瑾瑜无意间踩碎的,这枚石头与他的接触只有微小的鞋尖,尽管如此,还被谢尔盖如此珍藏,甚至按他所说——“幻想成你”、“一同入眠”,态度几近卑微。
宽阔的地下屋舍与外界隔离,若心中无事,定能在其中安谧地生活许久;铁门外听不见声响,铁门内,唯有晾衣杆上的衣服往下滴水的声音。
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的确沉重。
前提是,谢尔盖没有骗他。
他回想起谢尔盖临走前,往房间里的那一眼。
那一眼出自下意识反应,又快又隐蔽,他在向瑾瑜面前表现得坦坦荡荡,那一眼与他的表现截然相反,目光所及处,定有他想隐瞒的东西。
向瑾瑜猜测,谢尔盖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中,那东西可能是谢尔盖的秘密,也可能是想隐瞒向瑾瑜的真相。
向瑾瑜没有犹豫,径直走向谢尔盖看向的地方:冰箱。
谢尔盖看起来随性,向瑾瑜却加倍警惕;人就是这样,一旦对另一人产生怀疑,对方的种种行为都会被赋予其他含义。
他没有贸然打开冰箱,若谢尔盖真的不想让他发现冰箱里的东西,那他一定有办法判断冰箱是否被打开过。
向瑾瑜一边留意铁门的动静,一边快速在冰箱开合处摩挲,他视线倏地一凝。
在冰箱开合处,夹了一根头发!
银白头发来自谢尔盖,果然,谢尔盖并不粗线条,相反十分细腻,头发又短又细,若非特地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向瑾瑜小心将头发抽走握在手心,再次在冰箱门周围观察,确认无误后,终于松口气将门打开——
他这口气松早了。
最先看到的是大股红褐色液体迎面浇落,浓郁的酱油味将他呛得够呛,接着,酱油瓶从冰箱坠出,待向瑾瑜反应过来时,“啪”一声碎裂在地,飞溅的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小腿。
他的上衣、裤脚管,淋满了深色液体。
向瑾瑜咒骂一声。
谢尔盖设置了双重保险。
他料到偷看的人可能十分谨慎,于是故意将头发夹在能看见的地方,待对方发现,认定不再有危险时,便正好落入谢尔盖的圈套!
铁门外暂时没有动静,谢尔盖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向瑾瑜这身衣服是最大的罪证,酱油污渍和满地碎片都昭示他打开过冰箱,他可以解释说想从冰箱拿东西吃,但如此一来,谢尔盖定会心生警惕,他便永远与冰箱中的秘密失之交臂。
他咬紧牙。
既然如此,干脆破罐子破摔。
冰箱中不少瓶瓶罐罐,向瑾瑜一手下去弄乱一片,冰箱门内侧放了密封的榨菜干和巧克力,冰箱的下半层中,存了一箱苹果。
向瑾瑜抽出那箱苹果,抓起几只往后丢,他眼睛一亮。
一只小铁盒,埋在苹果下方。
小铁盒有个镂空的凸起,想来可以在上面挂密码锁,但也许密码锁是稀有物件,谢尔盖只有一个,他用来锁了皮箱。
向瑾瑜毫不犹豫地打开。
他本以为里面会是个记事本,或者录音笔之类能记录过去的物件,不曾想不是,里面的东西竟让他摸不着头脑。
一枚红袖章。
布制红袖章静静躺在其中,看起来使用许久,布边翘了线头,它并非大红,而是更加暗沉的黯红,接近鲜血的颜色。
向瑾瑜捏起红袖章,其顶端有只小别针,他能想象出谢尔盖别着它外出的模样,一定很滑稽,而别着红袖章的目的为何,只要看它上面的字样就能明白。
可是,红袖章上没有字。
上面有个亮黄色的圈,圈内是一个镜面的“K”,向瑾瑜原本以为袖章翻过来放在里面,但当他翻个面看里面,袖章根本不透光,内侧没有出现正过来的“K”。
虽说不知所云,但向瑾瑜直觉这对谢尔盖来说很重要,他默默记住这个奇怪的标识,这时,铁盒因为他的倾倒,飘出一张纸条。
向瑾瑜赶在纸条落入酱油前捞住,袖章或许有背后的含义,那纸条呢?是纸条上写了重要的事?但若很重要,为什么不干脆烧了?
他连忙打开:
[不要进入K!]
仿佛被重锤击中,巨大的冲击使他头晕目眩,心脏砰砰直跳。
他不敢置信地将纸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进入”一词用得极妙,K可以代表其他,但能“进入”的K,向瑾瑜只能想到那个推理游戏。
字条的字迹相当狂乱,纸条也撕得不甚规整,似乎写下纸条的人正处于十万火急的境况。
然而,莫名的纸条和提醒不足以让向瑾瑜心神大乱。
他死死捏住纸条,在房间内找到一只笔,然后在纸条的背面仿写:不、要、进、入、K!
许是许久未写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字迹也有些不堪入目,他来回对照着字迹。
他深吸一口气,纸条捏在指尖,不断颤动。
他的字与纸条的字竟达到出奇一致!
尤其是K,在K的那一竖末端,他习惯向外翘,写得急时,K显得格外飘逸,就连这一点,也与纸条上的别无二致!
——这是他写的纸条。
为什么他的字迹会出现在谢尔盖家里?
为什么要远离K?
向瑾瑜第一个想法是,纸条是以前的他写给谢尔盖的,但如此有很多不合理之处;例如,他为什么写得如此火急火燎?谢尔盖几分钟前还邀请他一起玩游戏,显然是对纸条置之不理的态度。
他莫名联想到自己的失忆。
或许,这张纸条来源于失忆前的自己,他写给失忆后的他。
如此,字迹的事得以解释;之所以字迹狂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即将面对失忆的命运,匆匆之下,他为了告诫未来的自己,于是写下最为重要的事。
他原本以为K只是个普通游戏,但既然以前的自己最后关头留下这样的讯息,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
向瑾瑜将纸条藏在裤子口袋。
他相信以前的自己,事实上,他失忆一事足以说明很多,他的记忆对一些人产生困扰,所以要消除,这大大说明了“远离K”的重要性,既然如此,他不会再进入那个游戏,回去后他就将游戏手柄处理掉。
虽不知红袖章意味什么,但纸条是极关键的信息,向瑾瑜不清楚这个纸条为何出现在谢尔盖手里。
毫无疑问,谢尔盖不是值得信赖的人。
他得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向瑾瑜一转身,谢尔盖就在身后。
盒饭搁置在桌上,食物死气沉沉地放在饭盒中,看起来难以下咽,谢尔盖防沙镜未摘,手中提着武器,不知看了他多久。
这个年轻男人对他一直笑意吟吟,此刻,他沉着脸撇着眼,风雨欲来,提起的胸口似乎藏了一大团气,正欲喷发而出。
苹果与碎片落了一地,红褐色酱油染上衣物,将衣边的“谢尔盖”侵染,与谢尔盖相比,向瑾瑜狼狈得多,尤其在转过身的一刹那,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他强行按捺心中的惶恐。
二人正对着,气氛降至冰点。
谢尔盖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半晌,突然弯腰拾起一只苹果,用衣角小心擦拭,他幽幽道:“不要乱扔,沙漠里苹果是稀缺品。”
他的手里还抓着弓.弩,使得他擦拭苹果的动作格为笨拙,但他没想过放下武器。
那枚意义非凡的沙漠玫瑰石,还静静地待在桌上,前几分钟,他们还是施救与被救的关系。
谢尔盖擦苹果的动作缓慢,仿佛手里的不是苹果,而是恋人的脸庞,觉不出浓情蜜意,只有悚然,向瑾瑜冷冷道:“让开,我要回去。”
谢尔盖道:“但我们说好了,吃好午饭,要一起玩游戏。”
向瑾瑜瞥了眼桌上的盒饭,道:“饭只有一盒,我不会强占不属于我的东西。”
谢尔盖突然沉默了。
冰箱里的物件东倒西歪,足以说明行动者对真相的执着,而现在,他已获得想要的真相。
他清楚向瑾瑜的本性,对这个人来说,情与爱一向是累赘,特别是他人的情感,无论多么炙热滚烫,恐怕都是在他鞋底肆意研磨的渣滓。
可是,他心中的情感足以使他飞蛾扑火,明知焚身的结局,依旧会被那束明火吸引。
他苦笑道:“向哥,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向瑾瑜举起手中那物:“那你解释一下,这张字条是怎么回事?”
谢尔盖道:“我是在保护你,向哥,无知是最强大的武器,没有人会在意一只蝼蚁。”
“你保护的方式,就是欺骗?”
向瑾瑜眼神犀利,他看着谢尔盖僵直的身躯,内心冷笑。
他语出惊人:“你其实不叫谢尔盖吧。”
谢尔盖蓦地僵住。
刚捡起的苹果落在地面,原本抓得稳当的弓.弩也重重一坠,在他手里滑落一大截,堪堪抓住末端。
他干涩道:“怎么会这么想?”
“在衣服上绣名字,我想不出其用意。”向瑾瑜笑道,“还有人会偷你衣服不成?”
谢尔盖一动不动。
“你将绣有名字的衣服挂在醒目的位置,确保我一进门就能看见,在我看见后,你迫不及待地问我你的名字。”
他阴沉道:“这是一场试探,如果我知道你的本名,我就可以说对,但若我报了衣服上的名字,你便可以确认一件事——”
“我失忆了。”
他发现了。
谢尔盖狠狠闭上眼,向瑾瑜太聪明了,他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蛊惑了他,又将他引致不堪的结局。
“晾衣杆上,只有绣有名字的衣服是干的,这也足以说明,这件衣服是你特地布置的陷阱。”
向瑾瑜语调一转:“你试探我的前提,就是知道我的遭遇,我很好奇,我失忆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尔盖攥紧拳头。
哪怕眼前人落入失忆的境地,他也完全无法控制他。
向瑾瑜就是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无法拥有他,任何人都无法掌控他。
如此,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对方不做声,向瑾瑜眼一瞥,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沙漠玫瑰石上。
想起谢尔盖深情款款的一番述说,他冷笑一声:“沙漠玫瑰石?与其当做回忆,不如单纯当钱使——”
他恶狠狠道:“再买几个苹果,吃饱了补补良心。”
“向瑾瑜!”
“怎么,不装了?”
向瑾瑜冷漠道,“最后提醒一次,让开!”
谢尔盖紧盯他:“我不让,你能拿我如何?”
向瑾瑜毫不避讳地回视:“你拦不了我,我会大大方方地从这里走出去。”
谢尔盖闷笑,似是听到好笑的事,强行压抑愉悦。
“向哥,我无比庆幸,你瘸了一条腿。”
瘸腿永远是向瑾瑜的雷点,这条腿已为他带来诸多不便,谢尔盖故意戳他痛处,无非是想他难堪。
向瑾瑜眼神瞬间冰冷。
“这在你眼中或许是缺陷,但对我来说,却是天赐。”谢尔盖眼中洋溢着笑意,“那是我控制你的机会。”
谢尔盖不管不顾地说着惹怒向瑾瑜的话,若向瑾瑜细心观察便会发现,谢尔盖眼中充斥的令他看不懂的东西,是控制欲。
他如鹰隼般伫立枝丫,遥遥向下俯视,向瑾瑜是他觑觎的一块肉。
突然,鹰隼脱离枝丫,朝猎物俯冲,巨大的翅膀遮蔽天日,带着雄劲的气势与力量,他一手向他抓去——
谢尔盖竟如此雷厉风行,向瑾瑜始料未及,堪堪避开对方的手钳。
他此刻将手杖运用到极致,大步流星地迈向铁门,可惜的是,三条腿终究不敌健全的两条腿,谢尔盖一个转身,再次将向瑾瑜桎梏怀中。
“向哥。”谢尔盖紧紧抱住他,“我爱你。”
向瑾瑜漠然,他长手一捞,将放有沙漠玫瑰石的玻璃瓶拾起。
玻璃罩与底座极为松动,干净透彻的玻璃足以彰显主人对它的爱惜,碎了一角的玫瑰石娇弱无比,在无法控制的命运中遄往。
“抱歉。”向瑾瑜将玻璃瓶狠狠投掷出去,仍由它朝毁灭的方向坠落,“我不爱你。”
谢尔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悬空的玻璃瓶上,那里装载了他与向哥的过往,至少在他陷入流沙的那一刻,向哥眼中只有他。
那个向他伸出援手的向哥,在他失忆后短暂的回来了片刻,但是他那么忙碌,回来一瞬便匆匆离去,归根结底,他是自己生命的部分,自己只是他生命的过客。
谢尔盖一个滑铲,后背狠狠撞在墙壁,将沙漠玫瑰石护在怀中,他的向哥已经登至阶梯顶端,将手触在铁门上。
谢尔盖深吸一口气,被逼疯的人总有出奇的举动。
他将弓.弩对向那人:“向哥,如果不想两条腿都残疾的话,现在就回来。”
向瑾瑜远远看了他一眼,对警告置若罔闻,下一秒,铁门“砰”地打开,他手一撑,弩.箭与左腿擦边而过,他一翻身,终于踏在了陆地上。
烈日驱散地底的阴冷,他宁愿在外流汗,也不愿与谢尔盖共处一室。
铁门里,谢尔盖将弓.弩斜跨背后,脚下生风,急速向他迫近!
向瑾瑜暗暗“啧”了一声,他朝自己屋子的方向望去。
乌鸦已经消失,人们依旧躲在屋中,他们押在窗帘后,偷偷地向外窥视。
向瑾瑜在房屋群中绕行,当初谢尔盖用这招对付恶贼,他一定想不到向瑾瑜会用这招把他甩开。
十分钟后,确保身后没有人影,他回到家中。
这间屋子不能继续待,谢尔盖知道他住哪儿,事实上,他以前也一直上门找他。
他要搬家,他要收拾行囊离开,将谢尔盖从生活完全剔除。
他本以为自己行动已算迅疾,不曾想被欲望驱使的人会有更高的行动力。
那轻快而又愉悦的声音,总是阴魂不散。
“向哥,我那几年的‘纠缠’,不是白干的。”
刚进门,谢尔盖就将他死死压在墙上,用劲过猛,导致门板震颤数下,墙灰粘了向瑾瑜一脸,他被压得很紧,完全没有逃跑的空隙。
向瑾瑜闷哼一声,手里被强塞一物。
——是游戏手柄。
谢尔盖握住他的手,使他的手嵌入手柄凹槽。
手柄冰凉光滑,手背覆着的手心滚烫粗糙,一如他的人,陷入惊慌与愤怒的冰火两重天。
谢尔盖按下向瑾瑜的拇指,拇指下是启动游戏的红色按钮。
“我们一起玩游戏吧,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