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的手如同熔融的铁,淋浇在他的手背,从他的指缝渗入,黏腻灼烫瘙痒,他试图解放自己的手,却换来更严密的羁勒。
屋内静谧无声,厚实的墙壁把他们与沙地隔绝,乌鸦暴戾恣睢,管理者四处横行,外界是危险的,可比起现在,向瑾瑜更乐意去外面与乌鸦决斗。
他身上还穿着标有谢尔盖名字的衣服,结合对方种种引人遐想的表现,向瑾瑜突然有个不好的猜测。
“为什么想和我待一起?”向瑾瑜冷冷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向瑾瑜不想和谢尔盖玩暧昧游戏,话语冷冰冰地出口,他的面色冷硬,说的话不像询问,更像质问。
他的表情明晃晃写着拒绝,偏偏谢尔盖视若无睹。
“你以前救过我,向哥。”他垂下眼,眼神暗淡,“我一直记得,但你却忘了。”
听到“忘了”二字,向瑾瑜心一提,但见谢尔盖面色无异,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忘了”是指时间过长导致的淡忘,而非特殊原因。
谢尔盖松开他的手,从床底拉出一只老式皮箱,他在密码锁上拨弄,又轻巧地起开搭扣,他郑重地蹲下,双手伸入皮箱中。
然后,他捧出一个布包。
谢尔盖看起来不像细心的人,但此刻,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向瑾瑜面前,态度恂恂,在向瑾瑜探究的目光下,将包裹的布剥去。
褪去密实的布料,那竟是一只玻璃瓶。
玻璃瓶底部积了一层沙,这沙随处可见,最夺人眼球的,是沉睡在沙上的那物。
“沙漠玫瑰石。”
向瑾瑜的目光被那物吸引,一只单体沙漠玫瑰石,经过长期的自然变迁和日晒风蚀,石英砂凝结成绽放的玫瑰。
它不是艳丽的玫瑰,它朴素、脆弱,用微弱的力量点缀漫漫沙海,难以想象,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竟有如此唯美的造物,微小的身躯足以彰显大自然磅礴的力量。
然而,被盛放在容器中的这枚玫瑰石,有个令人惋惜的缺陷。
——它的花瓣缺了一块。
“没错,沙漠玫瑰石。”谢尔盖沉溺在回忆中,“十分罕见的自然造物,若非身处沙漠,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美丽的东西。”
“如果沙漠玫瑰石只是单纯的自然造物该有多好。”
他没敢拿起瓶子,只是轻轻触在玻璃壁上。
“沙漠玫瑰石的硬度很低,稍不留神就会被破坏,这造就了它的稀少,同时,它也无法被人工制造。”
“或许那些人可以,但我们没有这样的技术。”谢尔盖补充道。
的确,玻璃瓶中的“花瓣”极薄,小小的一朵就像掩埋许久的骸骨,一触即裂。
“于是,它在作为观赏物的同时,又延伸出第二个用途,那就是交易媒介。”
谢尔盖无奈道:“通俗说,就是钱——一个俗物,当56区的人对这枚货币达成共识时,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一系列惨剧。”
向瑾瑜猜测道:“人们对它趋之若鹜。”
谢尔盖一拍脑袋,哂笑道:“不好意思向哥,我又开始自顾自说废话了,这些你都知道吧。”
向瑾瑜环臂依靠在沙发上,他面色沉静,不似方才那样冰冷,似乎对他说废话的行为颇为包容。
“所以我救你,和沙漠玫瑰石有什么关系?”
谢尔盖抿唇道:“别急向哥,你说‘人们对它趋之若鹜’,‘趋之若鹜’这个词用的太好了,当时人们像疯了一样四处挖——我也是其中之一。”
向瑾瑜来了点兴趣。
“那天,我背了一串玻璃瓶,带了把刀,就这样草草出门了,房屋聚集处基本挖不出什么,所以得走到很远才行,但远了居住区,就容易迷路,所以我一边走,一边留下印迹……”
谢尔盖笑了下,大概正沉浸在反刍记忆带来的愉悦中。
“我运气好,发现了一枚单体,一枚联体,单体玫瑰石能换匹骆驼,联体能换把弩。”
察觉向瑾瑜看向墙上弓.弩的视线,谢尔盖笑道:“没错,我后来拿联体的换了那把。”
“嗯。”向瑾瑜淡淡道,“然后呢?”
“我当时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也没带个头巾啥的,整张脸露了出来,结果被人堵了。”谢尔盖道,“因为我笑的太开心。”
笑的太开心,一看就颇有收获。
“要获得沙漠玫瑰石,不一定要靠挖。”他道,“三个健壮男人,拿着棍威胁我,要我把玫瑰石交出来。”
向瑾瑜嗤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没有法律和道德的约束,杀人放火比比皆是,更何况抢劫。”
谢尔盖点头,算是认同。
“虽说我运气好,但这两枚玫瑰石也是我吃了一天风沙才得到的,我当时盼着能去换个远程武器,因为我个子小,面对长得高大的人很吃亏。”
“所以你没给?”向瑾瑜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番争夺。虽然我力量不够,但跑得快,很快就把他们绕晕,待完全甩掉的时候,我发现找不到回家的标记了。”
他沿路过来做的标记,在方才的绕路中,失踪了。
他回不了家。
“我当时很惶恐,在走出居住区的过程中,我曾无数次的反悔,是那些标记给了我信心,可现在标记消失,我一回头,只有无穷无尽的沙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要这两块石头有何用?”
向瑾瑜一直默默等待自己的出场,他本以为这个时候,他会出现带他回家,万万没想到,谢尔盖的遭遇比他想的还要糟糕许多。
“这个时候,天边卷起了沙暴——”
谢尔盖倏地看向向瑾瑜,眼神中说不出的后怕。
“沙暴就像涌起的海水,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我什么都没带,先不说视野受限的问题,光是吸入大量沙子就足以要了我的命!”
向瑾瑜道:“你一定很绝望。”
“何止是绝望,我当时无数次的后悔,愿意花任何代价回到出发之前。”谢尔盖道,“但是,更绝望的在后头。”
向瑾瑜沉默地听着。
“我踩进了流沙里。”
谢尔盖道:“若放在平常,我相信我有办法对付流沙,但当时整个人都慌透了,我拼命挣扎,当反应过来时,流沙已经陷到我的腰部以下。”
身下,他正不断下陷,身后,滚滚沙硕席卷而来,即将把他吞噬,头顶,夜晚正在逼近,急速降温的沙漠气候足以让他活活冻死。
他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死神的镰刀已悬在头顶,自然灾害三面夹击,弹指间就将失去生命。
谢尔盖突然激动地抓住向瑾瑜。
“这个时候,向哥你救了我!”
他的语速突然加快:“沙暴已经离我很近,马上就要把我吞没,我很害怕、非常害怕!天知道我看见沙暴中走出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等等!”向瑾瑜连忙道,“你说……我从沙暴里走出来?”
“对!”谢尔盖大声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带了防沙镜,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明明应该看不清路,走的方向却很明确,就像……就像……”
“像神一样……”
向瑾瑜有些怀疑。
谢尔盖当时神经高度紧绷,对事实美化是一定的,但是,类似“从沙暴中走出来”这种事,就算美化也不至于美化成这样。
向瑾瑜试探道:“我当时拄着拐杖么?”
谢尔盖目光落在他的右腿上,半晌点头:“嗯,你走得很稳,我当时以为是拐杖的功劳。”
向瑾瑜沉默道:“接着说。”
谢尔盖看向向瑾瑜,眼中带有向瑾瑜看不懂的情绪:“之后的事,就算向哥你的忘性再大,也该有印象;你听到我的求救声,让我冷静,然后传授我脱离流沙的方法——虽然我都清楚,但有你在我真的安心很多,我被你身上的魔力吸引,你带我回了家。”
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下,用眼神示意向瑾瑜看玻璃瓶。
“联体玫瑰石完好无损——可能我有守财奴的潜质,临死关头不忘护着它,单体玫瑰石就没那么好运,向哥你救我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一角。”
他道:“有损的沙漠玫瑰石大大贬值,与其花掉它,不如珍藏起来,它很脆弱,很金贵,我把它放在床底,将它幻想成你,想象我们每天一同入眠,想你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
面对向瑾瑜的凝视,谢尔盖谦逊地笑道:“自你救我之后,我再没见过你,直到我拿着弓.弩回来,才看见你走入56区的某间屋子,似乎定居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我找过你,但你对我很冷淡,凭着我坚持不懈的‘纠缠’,我们才勉强算有几年的交情。向哥,我今天救了你,但我相信那群乌鸦奈何不了你,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残缺的沙漠玫瑰石静静绽放,它停留在瓶中,抛弃一切人们赋予它的含义,此刻,它仅仅代表两人的过往,作为一人的回忆,另一人的记忆唤醒器。
谢尔盖的叙述平稳有力,向瑾瑜能从中饱含的情绪窥见他的真诚,那段被他遗弃的过往,竟是另一人一辈子的珍藏。
“向哥,我发现你弄坏我的玫瑰石时,我没有愤怒,没有懊恼,只有无尽的欣喜。”谢尔盖看着向瑾瑜,目光缱绻。
“你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只想说,你于我是比沙漠玫瑰石还重要的存在。”
年轻人当是活力四射的,可从谢尔盖身上,向瑾瑜却看见饱经风霜的痕迹,这段风霜有他,他参与了别人的人生。
太沉重了。
对向瑾瑜来说,也许当初帮助谢尔盖只是顺便,但他在对方的画卷中留下重重一笔,已经无法消除,他从不知道,成为另一人的心之所向是如何沉重的一件事。
如此一比,陪对方多玩几局游戏似乎无可厚非。
谢尔盖说完,目光盈盈地注视向瑾瑜,似在期待他的回应。
向瑾瑜与他对视片刻,蓦地看了斜上方的铁门一眼。
“十二点半了,传送带送食物来已经过了很久,不去拿午饭不要紧么?”
闻言,谢尔盖眯眼一笑:“向哥,你总是这样,拐外抹角地给人答复——你答应我,吃完饭,我们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向瑾瑜道:“再说。”
谢尔盖背起十字.弩,戴上防沙镜,一脚登在爬梯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道:“向哥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要是你跑了,我一定会疯的。”
向瑾瑜斜眼看他:“我可跑不远。”
谢尔盖露齿一笑,他朝房间一角飞速瞄了眼,转身就走。
谢尔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顶,他的背影看起来雀跃,似为向瑾瑜的动摇感到欣喜,但若他回头,一定会看到诧异的一幕:
向瑾瑜在他走后,一下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