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清晨四点三十九分气象预测,预计明日下午十三点二十八分,将出现黑风,起因为五十四区的大风,及五十六区局部热。”
“据清晨四点三十九分气象预测,预计明日下午十三点二十八分,将出现黑风,起因为五十四区的大风,及五十六区局部热。”
“请五十六区住民,从明日下午十三点起不要出门,避免被大风吹起的杂物砸伤。”
“请五十六区住民,从明日下午十三点起不要出门,避免被大风吹起的杂物砸伤。”
“据清晨四点……”
就在大火燃起的隔日,不少居民趁着白天光线充足,大胆出来修理房屋。
只要没有大动静,例如突然燃起的大火,亦或剧烈的声响,乌鸦不会无缘出现,手指出的一点小血也不至于吸引这群鸟类,特别当人多的时候,人的胆子就大了,这才有了56区局部居民大范围外出修葺房屋。
管理者穿梭在人群中,那条长条的网格——声音接收装置,此刻充当了扩音器的功能,它们循环播报气象新闻,确保每人得知。
——明天下午将出现黑风,绝不能出门。
坏事总是扎堆出现。
先有大火,后有黑风,大火的起源向瑾瑜清楚,是因为他看了新闻有感而发……那黑风呢?
他以往一直听什么区发生什么自然灾害,大致有了自然灾害频发的模糊印象,但那些好像很远,沙漠看多了就忘了火山大海的样子,难以想象火山喷发或海啸的场景,就算具体告诉他多少房屋被摧毁,出现多少伤亡,那又如何?现在又有哪些地方是太平的?
直到此刻,向瑾瑜才有了实感。
终于轮到他们了。
他知道,“黑风”是特强沙尘暴的俗称,黑风一旦出现,白天变黑夜不过顷刻之间,置身黑风中,能见度不超五十米,同时又有大风席卷,若出行,极大概率会迷失在外面。
向瑾瑜望着窗外,透过玻璃,他能感受到屋外的高温,此刻没有乌鸦,但不代表过会儿不会有,就算如此,他还是迫切地想感受一下踏在沙地上的感觉。
他道:“萧戟绝,我们出去走走吧。”
早饭是一块白馒头,最顶上居然撒了奶粉,奶粉太少,所以咬下的几大口都相当寡味,向瑾瑜坐在窗边晒着伤腿,一边把馒头掰成小块,用边角蘸取可怜的奶粉,再放进嘴里。
直到向瑾瑜把整个馒头吃完,萧戟绝都没有回应他。
向瑾瑜扭头看屋里:“萧戟绝?”
萧戟绝吃馒头豪放许多,直接上嘴咬,一个馒头对成年男人来说实在太少,索性家里还有苹果。
浑圆的苹果捏在手里,珍贵的食物落在萧戟绝手里,似成了仇人脑袋,他一只手包住大半只苹果,用力地握住,指尖甚至嵌入果肉,苹果的汁水从指缝渗出,沿着手臂流下,滴落在萧戟绝的膝盖,长裤瞬间出现水渍,他却毫无所觉。
向瑾瑜锁了锁眉,他踮着脚绕弯到萧戟绝身后,后者没有动,向瑾瑜因换了角度,看到更多细节。
萧戟绝的小手臂在爆青筋,削短的发尾被汗打湿,死死黏在后颈,他微躬着背,浑身如紧绷的弦,他不声不吭,像在全力忍耐什么。
向瑾瑜呼吸都放轻了,他悄无声息地从后靠近萧戟绝,直到足够近,这才得知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沙发顶上的旋柜。
柜子有什么好看的?
向瑾瑜疑惑,柜子光秃秃的,他以前见萧戟绝打开过,里面是一些抹布清洁剂,屋子不大不怎么积灰,通常一星期打扫一次,前天两人刚打扫过,装着抹布的柜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萧戟绝?”
这道近在咫尺的声音终于唤回萧戟绝的神智。
萧戟绝受了惊,但他伪装得很好,充其量颤了颤睫毛,他板着脸,沉稳地灌下一口冰水。
向瑾瑜道:“你怎么了?”
萧戟绝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你发呆的时候。”向瑾瑜道,“苹果不吃给我,都捏烂了。”
苹果已经氧化,萧戟绝沉默着,极浪费地把苹果扔进垃圾桶,他走入厨房,用水冲着双手。
萧戟绝似乎打算用沉默应付过去,但向瑾瑜不可能放过他。
他思及萧戟绝忍耐的模样,试探道:“那柜子里有什么值得你盯着看?”
萧戟绝甩着手:“没有。”
向瑾瑜思忖着,试探道:“大.麻?”
他紧盯萧戟绝面孔,却见他侧过来的半张脸没有丝毫波澜。
向瑾瑜不动声色地松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藏了大.麻,刚才毒.瘾犯了呢。”
萧戟绝一顿。
这一顿让向瑾瑜又警惕起来,谁料萧戟绝难得出现错愕的神情,他忽的整个身子转过来。
“我刚才像犯了毒.瘾?”
“嗯。”
萧戟绝用湿漉漉的手抹了把额头,沉吟良久。
“你没有什么感觉?”
向瑾瑜一愣:“我?我能有什么感觉?”
他的确没感受到什么,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
萧戟绝将视线从向瑾瑜脸上移开:“或许是我想错了。”
两人还是从家里出来。
管理者从二人身边擦肩而过,萧戟绝的视线跟着管理者移去,像是才听见管理者的黑风预警。
向瑾瑜道:“沙尘暴很频发么?”
萧戟绝道:“频发,偶尔会有龙卷风。”
“你看起来好像无所谓。”
“沙尘暴只是阻碍视野,大风会被房屋拦下,当出现龙卷风时,我们会集中在地下防空洞,待灾难过去,再出来修葺房屋。”
萧戟绝顿了顿:“只有最近,遭遇大火的几率也在变高。”
其实也就两次,一次在先生到访的日子,一次在昨天,向瑾瑜知道萧戟绝想表达什么,他的意思是因为向瑾瑜的出现,出事概率变高了。
对此,向瑾瑜也只是一笑:“你不觉得和我住一起后,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没有。”萧戟绝冷淡道,“睡眠质量倒是变差不少。”
向瑾瑜暧昧道:“因为我总贴着你?”
“不是。”萧戟绝道,“你喜欢踢我。”
“我就一条腿能动,还踢你?”向瑾瑜故意上下打量他,“我踢你哪儿?”
萧戟绝绷着脸,向下俯视身边的人:“你知道我们这段对话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么?”
向瑾瑜了然地看了眼周边的管理者。
他道:“那些人应该体谅室友之间的纠纷。”
萧戟绝转过头,表示不想再理某人,转眼某人又找到新话题。
向瑾瑜弯下腰,他捏起一物:“钉子?”
他环顾周围,就见一个老人盘腿坐在地上,朽木般的手各拿一块木板,他把它们放在眼前,正在尝试拼合。
木板各有一个小洞,结合方才捻起的钉子,轻易就能产生联想:应该把木板上的小洞对准重合,然后把钉子塞入,用榔头敲进去。
可那个老人显然没有任何联想能力,他只是把两块木板放在一起,然后手一松,于是木板摔在他的腿上,他的两条腿像烧过的柴,又黑又细,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行动的能力。
他固执地拿起木板再次拼合,然后再次掉落,他似乎能将木板玩上一整天。
木板掉落,这回掉得有点远,老人迟缓地回过头,他用粗糙的指尖去够,但够不到,他整个身子摔倒在地上。
目睹这一切,向瑾瑜忽然产生疑惑,这样的老人如何活到现在?
——直到他看见被门板压在底下的反K党红袖章。
破损的房屋前,只有老人一个,没有年轻人,也没有中年人,老人显然超出反K党的要求年龄,所以红袖章一定属于他家里的某人。
这个某人,当时在向瑾瑜眼皮底下,被大哥杀死了。
眼前跑过两个小孩,小男孩跑在前面,小女孩跑在后面,男孩跑得不快,但女孩却跟不上他,她很努力地去追,却在地上倒了一次又一次。
向瑾瑜注意到,女孩的脸、手臂、小腿上,长满了小红点。
——是皮疹。
小女孩倒在地上没再爬起,喊着:“哥哥,我好痛……”
小男孩远远道:“摔在沙子上怎么会痛?”
女孩眼睛挣得大大的,却没哭:“我、我浑身痛……”
男孩不耐烦:“忍忍就不痛了。”
说着,男孩跑入某个屋子。
屋子里的一男一女正在吵架。
“家里的飞虫究竟哪来的?”
“谁知道?不飞别家,就飞我们家!”
“还不是因为你?”
“虫子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关我什么事?”
“就该让它们飞进来,咬死你。”
“……”
“它们怎么就咬惠子?”
“它们不咬你,不咬我,也不咬明男,问题不是很明显了嘛!”
女人长呼一口气:“幸好明男没事。”
没等女孩进屋,女人就拉过男孩,把门“砰”地合上。
向瑾瑜将视线移到这家人的窗口,大堆的废弃饭盒堆砌在上面,残羹剩饭早已发烂发臭,就是那些东西将苍蝇蚊子引进了屋。
女孩身上出现皮疹、浑身发痛,同时被蚊虫长时间叮咬,极可能是感染了蚊虫携带的登革热。
可这些,这家人没一个察觉。
他们更不会知道,不处理蚊虫根源,感染只是迟早的事。
再往前走,到了这一片的边缘区域,有几个屋子侥幸没被火燎到。
除了一家在玩游戏,其余几家都空了。
斜前方的屋子里传出男女高亢的叫声。
窗前没有任何遮挡,甚至门窗大敞,在白天,并且周围人在外活动的情况下,他们欢愉的声音如此响亮,好像被宰的鸡,声带的颤抖是生命流逝前最后的抵抗。
听声音,屋内不知多少男女,向瑾瑜无意去看,但透过玻璃的反光,却还是看到不想看的,不过一个瞥眼,他脚步黏在了地上。
一个女孩儿以屈辱的姿态瘫在床上,头被按入水里,水花溅出面盆,她的周围围了许多男女。
有自顾自玩乐的,零零散散地待在房间角落,大头还是集中在床旁边,硕大个屋子里,没一个人穿衣服,几乎每个人都被快感充斥。
这些人有许多未成年,除了性.爱,地板上撒了一片吸.毒用具,不过在屋前一晃,难以言喻的气味直冲脑门,向瑾瑜差点没吐出来。
他捡了根棍子,一下把窗玻璃砸碎。
碎裂的刺耳玻璃声唤起少许人的神智,一个腆着肚皮的男人光.溜溜地走来,用不屑的眼神上下扫视向瑾瑜:“瘸子,干嘛来了?”
向瑾瑜下巴冲床上的女孩点了点:“那女孩哪儿弄来的?”
男人不悦地蹙着眉,他不想理向瑾瑜,这人手里的棍子就是一唬人玩意儿,谅这小白脸也不敢拿他如何,只是小白脸背后这人看起来不太好惹。
男人道:“我女儿,怎么了?”
向瑾瑜的脸一下冷下来。
“你女儿?”他加重语气,“那些人给你什么好处?”
男人莫名其妙:“爽就行了要什么好处?你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特么苍蝇似的在这儿叫唤。”
向瑾瑜面无表情:“你头出来点。”
男人把头探出窗口:“你说什么?”
向瑾瑜面露凶狠,一棍子朝男人抡去!
这下没省力,男人瞬间砸得头晕目眩,牙带着血,一下飞出数十里,他如一块放了一个月肥肉,软在窗口发臭。
“你干什么!”
“多管闲事!”
一群赤.条条的人屋里屋外向向瑾瑜涌来,萧戟绝气都没喘,一抬脚踢飞两三个,向瑾瑜恰被一个吸.嗨的人缠上,满足毒.瘾的人力大如牛,他一棍子击打对方头部,那人竟不顾死活爬起,张嘴要咬向瑾瑜,后者引着他,又一棍子敲对方后脑勺,那人顺着惯性,额头撞在面前的树上,终于瘫倒在地。
向瑾瑜看着地上瘫的人,把拐杖末端的血蹭在那人背上,他细致地清理着,等拐杖彻底干净,这才一瘸一拐地回去。
萧戟绝恰巧也在另一人身上蹭着鞋尖,见向瑾瑜一脸阴沉,便道:“过会儿管理者和乌鸦该来了。”
向瑾瑜朝屋里望了眼:“不急。”
他走入屋中,毫不客气地踩碎一片玻璃注射器,搭着小女孩的脉搏。
没用,已经溺死了。
向瑾瑜有些可惜,但也只是可惜,他脚下一撵正准备离开。
“好善良的人呐,可惜也不是个好东西。”
向瑾瑜朝角落看去,只见一个女人翘着二郎腿,在用石头磨指甲。
她服装整洁,看上去还算用心打扮,她刻意与那些人保持距离,似乎只是个旁观者。
向瑾瑜侧过半张脸:“我怎么不是好东西?”
女人把石头往向瑾瑜脚下一丢:“打扰我看戏的都不是好东西。”
向瑾瑜道:“性.交有什么好看的?”
女人听到那个词,就像听到及好笑的笑话,“咯咯”的笑了起来。
“真讨厌,说得那么露骨。”女人道,“我看的,是另一场戏。”
她冲向瑾瑜的脸猛瞧,又意味深长地打量萧戟绝,倏地道:“你们俩,住一起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笑了:“看氛围呀,见得多了就知道,两个男人凑一块,争锋相对就说明他们喜欢同一个女人,是情敌,平平淡淡就是喜欢两个女人,如果很和谐,就说明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
向瑾瑜笑了:“男人活着,就为了女人?”
女人又“咯咯”笑起来:“自然的规律就是这样呀,雄性决斗争夺雌性,雌性为雄性生孩子,孩子再去争夺别的孩子,继续繁衍,人也是这样,不过他们以前不这么干,现在却这么干罢了。”
向瑾瑜的笑容消失。
他一路看来,确实发现诸多问题。
老人成了无用废弃品,小孩是随意摆弄的物件,中年人愚昧无知有偏见,年轻人沉迷于欢愉。
向瑾瑜一路给他们贴了很多标签,比如愚蠢、软弱、无知,但却没想过,他这走来的一路,没见到一个“正常”的人,相当于抽样调查抽出的一百个例子中,没有一个例外。
他几乎可以下定论,被蛇人奴役的人们,不止是养废的程度,他们作为人类,在退化。
——人类在退化,是什么概念?
正如女人所说,有抢夺能力的男人会发挥动物本能去争夺女人,女人不再有思想,生育再生育,自己禁锢自己。
他们没有父女母子的观念,一旦脱离自身,孩子便呈独立的个体,是个只能依附自己的弱小挂件。
这样一想,人真是变得连动物都不如。
至少动物还有舐犊之爱。
那么深的道理,这个女人不过随口一说便道尽,似乎是值得交谈的对象。
向瑾瑜道:“你说你在看另一场戏,你在看什么?”
女人冲小女孩的尸体睨了眼:“我和这女孩认识,进这个屋子前,她告诉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女人弯着唇:“她有梅.毒。”
“我判断出来的。”女人道,“她说那里痒,有硬块,一联系实际,我就那么猜了,于是我就实话告诉她,她感染了梅.毒。”
“然后呢?”
“她问我其他人会感染这个病吗,我说做那种事就会,她又问,靠这个病,那让那些人死掉吗,我说,不治的话就会。”
说着,女人叹了口气:“谁知道今天他们玩得那么花,不然女孩儿就能亲眼看到戏的结尾了。”
向瑾瑜看着女人:“你知道的比其他人多。”
女人不以为意:“还好吧,那帮蛇精不让我们藏书,给我们送毒外面却包着报纸,多看看就懂了点。”
向瑾瑜道:“既然你懂了点,为什么还甘愿坐在这,看着动物交.配?”
听了这话,女人似笑非笑,她把垂下肩膀的吊带扯回肩膀,手臂挎在椅背上。
“我懂的那点,让我不和动物交.配。”女人道,“难道还指望我去拯救世界?”
向瑾瑜沉默了。
女人像是看到有趣的事物,盯着向瑾瑜,粲然一笑:“你不会真有这个打算吧?哈哈,早知道有你这样的,我还看什么交.配,和你聊聊天快乐多了,你问问他——”
女人朝萧戟绝指了下:“都衣冠楚楚的,打人够狠,还都爱干净,但他看起来成熟点,你问问他有拯救世界的念头么?”
萧戟绝自然不可能在这场无聊的对话中插话,女人也没打算让萧戟绝开这张金口。
“动物化的人中,的确还有些带脑子,你们俩一看就是这种。”女人眯着眼,看起来累了,“但知道的多了,又能如何?世界不会因为你有丝毫改变,蛇精白着脸到处跑,乌鸦到处吃人,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但这样说吧,带脑子的人,多半不会选择明哲保身。”
“怎么说?”
“绝望了呗,活着没意义。有饭吃,有水喝,可怜的知识吊着你,让你不自甘堕落,游戏《K》的确是好的消遣方式,但保不齐人家不喜欢血腥呢?无聊让人多想,沉闷使人抑郁,这种情况下,你呼吸一秒,和呼吸十万秒,根本没有区别。”
“你可以找个目标,愉悦自己。”
“没用的,我们就是水洼里的鱼,蹦得高的和蹦得低的没两样,最后都会渴死。”
“但是——”
“行了别说了。”女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乌鸦循着血腥味要来了。”
萧戟绝突然开口:“你似乎想留下。”
女人的眼中没有光泽:“不选择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就是我啊。”
她道:“明天那场黑风来得好,我被乌鸦啃食,然后沙子淹没我的骸骨,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说得那样畅快,好像死亡就如明日的初阳那般值得期待。
然而,就在向瑾瑜和萧戟绝准备离去时,女人又叫住了他们。
她瘫在椅背,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周转:“我知道有些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他们总是会被那个游戏吸引,你们——”
余光中,一个管理者正向这边驶来。
她眨了眨眼,换个说法。
“去一个蛇型岩塔看看。”她道。
大片乌鸦黑沉沉向屋顶压来,女人快速说完最后一句。
“祝你们永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