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向瑾瑜还是修好了电视。
毕竟电视是除游戏手柄外的第二个“高级”设备,也是获取外界信息的桥梁,虽然电视老旧,也不知能接收怎样的频道,但能看到活动的、彩色的画面,已经是值得期待的事。
修好的当晚,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没有遥控器,要换台得按机壳上的按钮,按钮被向瑾瑜按得咯吱响,最终只有一个台能看。
目前这个台没有连续有逻辑的画面出现,只是反复交替着一些无意义的片段,例如某些区的风景照,亦或饭菜通过传送带传送的画面,不知是硬件不过关还是信号差,画面灰扑扑的,连带着电视展示内容不甚美观。
或许是播出时间未到,向瑾瑜揣测着,回头问:“这是什么台?”
不像话的打闹后,两人许久没张嘴交流,萧戟绝从洗浴室出来,向瑾瑜就紧跟着快速进去,而等向瑾瑜洗完,屋内已经打扫干净,没有任何痕迹能勾起打闹的记忆。
既然向瑾瑜率先打破僵持的氛围,萧戟绝也不会别扭。
“新闻台。”萧戟绝回道,“是我们唯一接触政治的渠道。”
向瑾瑜立刻来了兴趣:“哦?”
他想就“政治”的话题立马展开一番对话,萧戟绝递给他一盒饭:“先吃饭。”
向瑾瑜从电视旁站起身,他朝那盒饭走去,因为角度问题,他的视线在沙发头顶上的旋柜一顿,终于找到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道:“你怎么把游戏手柄放那儿?”
向瑾瑜打量比对着,不解道:“要够到手柄,你得踩着沙发才能碰着,你不想看见它们,怎么不干脆扔了?”
萧戟绝加重语气:“吃饭。”
向瑾瑜撇了撇嘴,接过盒饭,盒饭由黑色塑料盛装,上面密封透明保鲜膜,短短的木筷通常藏在饭里,得靠吃饭的人自己“挖”出来。
向瑾瑜对这点很不理解,作为有洁癖的人,木筷周遭的白米饭相当于与外物直接接触,不可食用。
这也导致向瑾瑜每次碗里都会剩点儿米饭。
吃饭的人需要在一定时间迅速吃完,因为传送带会在运送完所有饭菜后二次运作,第二次运作负责回收生活垃圾,不知垃圾的终点去往何处。
向瑾瑜想着,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我们的垃圾都会去哪儿吗?”
他从对外面世界的仅有回忆中搜寻:“外面没有垃圾桶,我也没见过回收站,垃圾难道都深夜烧了么?”
萧戟绝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向瑾瑜挑衅道:“因为我知道有人能给我解答。”
向瑾瑜的模样实在像恃宠生娇,但他说得没错,动动嘴皮子就能满足向瑾瑜的好奇心,萧戟绝没理由拒绝。
“会运回那些人的区域。”
萧戟绝道:“回收生活垃圾,经过再加工,然后重复使用。”
向瑾瑜道:“照你这么说,蛇人不成我们仆从了?”
“那些人不可能向我们低头,他们宁愿把头砍了。”萧戟绝淡漠道,“纯体力劳动向来由机器完成。”
向瑾瑜就着萧戟绝的回答吃饭,就在这会儿,电视的背景音终于转变,无意义的片段变作另一段连续画面。
一个着装得体的蛇人出现在屏幕中,他站在白色讲台后,一身雪白直筒袍衬得人颀长,他的皮肤也极白,他整个人、衣服、讲台以同种色彩搅拌成一团面糊,若非背景出现别的颜色,向瑾瑜恐怕以为电视又出毛病。
不出所料,他的额头中央纹有蓝绿色的蛇刺青。
向瑾瑜已经具备将人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蛇人通常搭配白色的高级景致,蛇人之外的平民,通常和塑料、废弃物、水泥地等落魄场景联系,一个白得纯净,一个脏得不堪。
那人微笑:“感谢各位监督我们的汇报工作,我是今晚的汇报员S。”
蛇人用了“汇报”一词。
如果向瑾瑜没理解错的话,“汇报”这个动词有个使用前提,就是存在上下级,上级不会向下属“汇报”,那只能是下属向上级汇总报告情况。
蛇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面不改色地降尊纡贵。
萧戟绝忽然道:“汇报员S,是司法部的。”
就像确认萧戟绝的答案,汇报员S下一秒道:“我将汇报我部司法方面的工作。”
向瑾瑜惊奇不已:“你怎么知道?”
萧戟绝道:“多关注新闻就能清楚,A到E来自科研部,F、G、H来自太空科研部,I到L行政部,M、N行政A部,O、P行政B部,Q到U司法部,V到Z立法部,那些人拥有完整的政治体系,他们将这些公布于众,为了展现他们良好的秩序。”
“汇报员轮流汇报,目的是展示他们优质的‘管理’。”他道,“看来今晚的汇报内容与犯罪有关。”
蛇人自然不可能将他们所处之地的信息汇报给无关人士,新闻播报的是听众所处的世界。
电视上出现几张图表。
图表为折线图,x轴是年份,y轴是犯罪率,线条用不同颜色区分,在电视屏幕的右上角,有颜色和区域编号的汇总——这是一份各区犯罪率统计。
因为区域众多,图表也分为很多份,背景音是蛇人的情况阐述,总体而言,几乎所有折线都随年份增长而降低,且已无限向x轴逼近,说明无论哪个区,犯罪率都极低。
“……近来,在各部门与民众的共同努力下,塞德娜病毒近乎灭绝,得以避免感染者以有违人道的方式杀害,随着情况逐渐得到控制,犯罪率归零指日可待。”
“据民意调查,66.4%的民众认为,低犯罪率归因于‘管理者’的严格管控,他们感谢科研部的发明,使所有谋杀无处遁形;29.5%的民众认为,低犯罪率归因于《K》的流行,虚拟游戏将罪犯的宣泄地转移,使民众在怒火中幸存;4.1%的民众认为,低犯罪率归因于槍支严格管控,他们对相关部门限制民用武器表示强烈支持。”
“通过民意得知,88.3%的民众希望增加毒.品引进次数,减少罪犯的最佳措施是为罪犯提供新的欲望——一个盖过任何仇恨、贪婪、嫉妒的欲望,是罪犯所急需的;11.7%的民众希望增加毒.品种类,口服、抽吸式大.麻已被厌倦,建议增添新型毒.品。”
“……”
汇报员S念着稿,大约半小时后,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感谢收听我部汇报,我部发誓,一切调查公开透明,我们重视民众提议,我们接受民众的一切情绪。”
“再次重申,我们并非民众的统领者,我们服从于民众。”
“感谢,再见。”
在一段舒缓的音乐后,汇报员身影消失,日常画面不断滚动,难得的音乐很动听,但向瑾瑜早已被新闻内容深深震撼,甚至萧戟绝上前将电视关闭,他都没回过神来。
“以前的汇报……也是如此吗?”他艰涩道。
新闻结束,恰恰是传送带二次传送的开始,没有电视的掩盖声,传送带转动的酸涩刺耳声异常明显,玻璃罩被传送带震得“哐哐”作响,他们不像在家里,而在某个废弃工厂,他们是无法回家的工人。
向瑾瑜看向沉默的萧戟绝:“他指的犯罪率,是指多少人杀人,还是多少人伤人?”
他深吸口气。
“我不信伤人概率那么低,如果死了人才算犯罪,根本没有统计的必要。那些满地爬的机器人会当场将杀人者击毙,但却不限制其他暴力。换句话说,播报的犯罪率掺的水比前两天的暴雨还多,他播报来作什么?麻痹群众?”
萧戟绝没作声。
向瑾瑜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在水下的时候说过,我们这边的人很无知,那的确容易糊弄,还有那些装模作样的百分比,实在让人怀疑其真实性,按蛇人的汇报,我们无条件支持蛇人管控,不仅如此,还希望引进更多毒.品。”
“毒.品怎么会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新闻里?这是可以说的吗?”
“无论汇报员如何播报,你不能再说了,向瑾瑜。”萧戟绝看着他道,“你忘了处世规则么?”
一瞬间,向瑾瑜脑中闪过久违的一句话:
[不谈政治,勿提历史。]
就算新闻中的蛇人提了政治,也不代表他们的言论自由。
向瑾瑜胸口吊了一股气,上下不通,就这样困在胸腔,他像知晓迷宫路线的智慧者,却被关在迷宫中央的玻璃房,他知道往哪儿走能离开,可事实是,他根本无法抵达玻璃外侧。
蛇人的“汇报”只是神似汇报的洗脑,犯罪率在降低,民众支持管理者,管理者谦卑地自称“仆从”,若光听汇报员的说辞,他们当真身处和平的理想乡。
现实是,民众正在被洗脑,无知民众对于遥不可及的存在逆来顺受,对“大部分民众”提出的支持和建议深信不疑,人本就难以在人群中维持清醒的神智,尤其当他们长期闭塞时,恨不得立马融入人群的声音。
蛇人霸道地将声音塞入愚民大脑,悄无声息地将一系列政策深入人心,所谓“希望增加毒.品引进次数”“希望增添毒.品种类”,不过是他们想施行的措施。
蛇人只要借由虚假的嘴说出,愚民便不会有反对的声音。
“他们说,他们不是我们的统领者,他们服从于我们。”
向瑾瑜道:“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会在宛若垃圾场一样的地方?为什么政治和历史是我们忌讳的话题?为什么……安德烈会死?”
“因为……我们的地位不一样,所以注定我们要生活在世界角落;因为他们心虚,真实的政治和历史说不得,所以他们干脆让我们闭嘴;安德烈会死,只因为一个蛇人想看杀人秀,安德烈不愿,所以他死了。”
“蛇人说他们服从我们……他们怎么好意思?”
萧戟绝冷着脸:“我不该让你看新闻。”
“什么叫不该看?”向瑾瑜双眼注视萧戟绝,“看不到就能当没发生?我们像猪一样被圈养,吃着猪食,住在猪圈,一天天的被洗脑,我们被喂得又肥又笨,被杀时不会跑,被骂时只会笑——萧戟绝,你听他们口口声声说‘服务’,怎么忍得住!”
“你不冷静。”
“你错了,对于生死,我很冷静,我不喜欢流血、不喜欢暴力,但若暴力能使我最快达成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一个人活着,是因为他的父母曾经交.媾,一个人死去,是因为他不再被需要——我知道这一点,说明我已足够冷静。”
“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愤怒?”
“因为我活着,若我一无所知,那我不会有丝毫情绪,既然我已经窥探到世界的真相,我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愤怒?”
向瑾瑜两眼冒着寒光。
看着这样的萧戟绝,他脑中突然有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如果蛇人、无论高层还是低层,只要看见这样一位狠绝、清醒、愤世嫉俗的孤勇者,就算他们远远凌驾于孤勇者之上,也会心生恐惧。
“你不能再说了。”
“除非让我死,否则别想奴役我!”
萧戟绝被“奴役”二字刺得眼皮一跳,这个词用得太犀利了,无论自己还是向瑾瑜,亦或周围的人,的确都是被奴役的一代。
他的目光放空,一瞬间,仿佛他跳脱在房屋之外,穿越时间长廊,回到从前。
指尖触上黑色刺青,他哑声道:“我以前也这样想。”
“那你现在为什么沉默?”
“只知道部分真相很危险。”萧戟绝道,“就像冰礁,你以为巨大的轮船能撞毁它,但你不知道冰礁下是座冰山,就算你预料到了冰山,却不知冰山下还有隐藏万年的远古病毒——只要选择撞击冰礁,你就会死。”
萧戟绝一番话点到为止,冰礁的隐喻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部分真相——没错,哪怕世界已经如此不堪,但还没有露出全貌。
萧戟绝显然知道全部真相。
就连萧戟绝这样的人,在知晓全部真相后,也会选择沉默。
世界的全部真相究竟是什么!
向瑾瑜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什么味?”
萧戟绝猛地抬头,他“唰”的扯开窗帘——
两人重重一怔。
一片巨大的火势绵延数里,点着了附近鳞次栉比的屋舍。
只有少部分人逃了出来,他们大声呼喊着,面盆接水朝屋舍泼去,房屋内是他们的全部财产,没了屋子,寂寥的沙漠之夜会将他们活活冻死。
有人绝望大哭,有人哀恸怒吼,大片红眼乌鸦在空中盘旋,却因巨大的火势不敢靠近。
向瑾瑜快速走出房屋,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恍惚间反应过来,他好像知道这场火势因谁而起了。
他看见紧贴他们屋子的管理者。
管理者的长条镂空很像话筒的细密网格,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却能在死人的第一瞬间抵达现场。
——它们依靠的是什么?
视觉?嗅觉?味觉?
若是蛇人给予的指令,那蛇人又如何观测他们?
——是听觉。
所以萧戟绝总是说:他们在听着。
[不谈政治,勿提历史。]
这是因为有人一谈,就会被监听。
蛇人虽然一月抵达一次,但他们一直在监控。
而就在刚才,管理者捕捉到他们的交谈。
蛇人知道有人对他们出言不逊,知道清醒者说出了反.动思想,知道有孤勇的灵魂没被扼杀。
所以他们降下了天火,要对这名孤勇者施行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