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出现总是伴随死亡,它们啃食尸体,吞咽血肉,尖尖的喙戳入尸体的声音十分酸涩,若它们伤害活人,被攻击的人一定会大喊大叫吧。
可是,大片乌鸦钻入屋舍,却没有除拍翅膀外的任何声响,管理者迟迟赶到,它们朝屋中“砰砰”开了两槍,随即出现乌鸦的惨叫,那个女人的存在被自己扼杀,沉默而倔强地死去。
向瑾瑜对于死亡几近麻木,在游戏中,他是执刀的人,在现实中,他是处刑的旁观者,他看着身边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自愿或不自愿地接受死亡。
最令他不愿接受的是,他感觉不到悲伤。
潜意识告诉他,这些死亡是必然,伴随红眼乌鸦和管理者的出现,理所当然会有人死去,他知道,是丢失的记忆在作祟,他早已接受一切,就像挨过打的人,再挨一次,就更能抗一些。
如果有一天,死亡降临在他的头上,他又当如何?
向瑾瑜想:他会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他和那些被奴役的人不同,他是清醒的,同时,他是智慧的,更加幸运的是,他和同样智慧的人待在一起,并不是孤军奋战。
希望总在绝望后,推翻蛇人的统治,夺回失去的自由,如此便能看到希望。
“你有改变想法么?”萧戟绝突然道。
之前向瑾瑜祸从口出,因虚伪的新闻而愤懑,引发大火,现在,他已经看到其他人的苦难,又亲眼目睹一名看透世间一切的女人自杀。
最震撼人心的永远是死亡,当别人口中的描述以现实呈现,向瑾瑜还能无动于衷么?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没有同情心。”向瑾瑜道,“就算世界毁灭,在地面崩塌的最后一刻,我也要将蛇人踩在脚底。”
萧戟绝看着他:“血性过头,反倒成了愚蠢。”
向瑾瑜侧脸:“我还笑你,甘愿做别人的奴隶。”
两人对视,话里掺着刀,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在现实呈对立姿态,但两人都很平静。
——因为那段萧戟绝知道、向瑾瑜不知道的信息差。
萧戟绝坚信,向瑾瑜在知道那段信息差后会改变想法;可同时,向瑾瑜也坚信,自己在知道后不会有丝毫动摇。
两人都倔,但同时聪明地寻到问题根源,于是夹带贬义词的句子只是调侃。
萧戟绝扶了向瑾瑜一把:“小心沙坑。”
向瑾瑜朝萧戟绝靠近一步,两人肩并着肩。
向瑾瑜睨了他一眼,暗示道:“沙子太软,每次拐杖都会下陷,走路实在困难。”
“马上就能回去。”
“可我们还要找蛇形岩塔。”
萧戟绝冷漠地俯视某人:“我骑车带你。”
向瑾瑜笑了:“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我们的大侦探帮帮忙,我就很知足了。”
萧戟绝朝某人的拐杖看去,发现的确,拐杖往沙地里陷入好一段距离,若要往前,需要艰难地把拐杖抽出,然后再戳下去。
向瑾瑜像看好戏一样饶有兴致地观察萧戟绝反应,男人默想几秒,忽然伸手揽过他的腰。
萧戟绝把向瑾瑜的右手绕在脖颈后,左手环过他的腰,并不是绅士地虚揽,而是实实在在地“搂”,毕竟这个揽的动作不是出于礼貌,而是要扶住腿脚不便的人。
向瑾瑜的臂弯蹭过萧戟绝脖子上流的汗,烈日当空,两人身上都发着烫,他们就像两块熔融的金属,在高温中相贴,慢慢融为一体。
萧戟绝两只手,一只捏住他的手腕,一只扶住他的腰侧,向瑾瑜获得一个能动的巨型拐杖,动作一下快捷不少。
这样沉默地走了几步,向瑾瑜睨着他,忽然道:“你怎么变得那么听话?”
萧戟绝没理他,小颗粒汗滴从发隙淌下,因为带了帽子遮挡刺青,鸭舌帽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下颚的投影盖过喉结,于是细小的汗滴落在喉结上,短暂地停留几秒。
许是向瑾瑜盯着他看的时间过长,萧戟绝不解地偏了下头。
也就他扭头的功夫,他忽的感到什么在脖子上最为脆弱的地方划过,像蝴蝶的翅膀撩了他一下,却因脆弱地方的敏感让他心脏重重一跳。
——向瑾瑜因利乘便,趁手搭在他肩上,往喉结上撩了把。
萧戟绝一顿。
“帮你擦汗了,不客气。”向瑾瑜轻笑着,斜眼看他,“就这还不反抗,是不是黑侦探的脾气都被白凶手磨没了?”
向瑾瑜感觉自己的腰被掐了下。
并非被人捏住,而是握住腰的人下意识地收了收手。
萧戟绝道:“这位白凶手在玩弄诡计方面,的确厉害,但在另一场游戏里,却暴露得太快。”
向瑾瑜倏地笑不出来。
修电视那回的较量历历在目,他一时拿不准,萧戟绝口中的“另一场游戏”,是不是他想的那一场。
向瑾瑜礼尚往来:“黑侦探倒在这场游戏里游刃有余,想必经验丰富。”
萧戟绝沉吟道:“在这种事上,相比经验,本能更重要。”
——本能?
向瑾瑜脑子一麻,萧戟绝说的“本能”是指什么?
可还没等向瑾瑜问出口,他已经在脑中模拟了一遍,捅破模棱两可的对白深入到根本,萧戟绝不会回答。
就在这会儿,两人停下。
他们不知为何,来到向瑾瑜以前的家附近。
向瑾瑜骤然想起,他第一回看到岩塔,是在自己家拉开窗帘的时候,他住的区域附近有个岩塔群,在别的地方反倒没有,如果要找蛇形岩塔,的确在这儿找效率更高。
“蛇形岩塔……”向瑾瑜喃喃道,“是蛇形状的岩塔?”
但是,就算找到蛇形状的岩塔,又能如何?
那个女人想通过岩塔,告诉他们什么?
向瑾瑜没再让萧戟绝扶他,两人分头找更有效率。
不远处的屋舍落入视野,向瑾瑜很快定位他以前住的地方。
说起来,那个地方虽然是他的家,但自失忆后,他先是被外界吸引,后又处于被迫离开的状态,他并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屋子。
走过那个女人的屋子,还有萧戟绝的屋子,两者有个共同点,就是除共通的主要空间外,都有一扇门隔开一个房间。
既然如此,他自己的屋子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房间?
他的房间里会放什么?
——干脆趁现在去看看。
虽然把萧戟绝一个人丢在这儿不好,但毕竟下回再来费时费力,他去一趟也就顺便的事。
向瑾瑜转眼朝屋子那边走。
“找到了。”
他的肩被一只手有力地按住,就像缉拿潜逃的罪犯,萧戟绝捏住他的肩膀:“打算去哪儿?”
向瑾瑜故作讶异:“那么快就找到了?”
萧戟绝道:“因为它的形状实在特殊。”
的确特殊。
它像由数块巨石垒砌,伫立在沙地,比萧戟绝还高,若忽略岩塔的几个棱角,从远处看,它当真像一条盘桓的蛇,蛇粗长的身躯盘绕在某只桩上,从某一角度看的确一截连着一截,最妙的是,岩塔顶部呈长条状,顶部斜指天空,就像巨大的蛇在仰望宇宙。
蛇代表智慧,它身处沙地,仰望天空,似是历经日月盈仄,炎热的酷暑无法侵入岩塔,触碰岩塔,向瑾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吸入的空气都变得清凉,这不是普通的岩塔,而是神祇所在的坐标。
向瑾瑜与萧戟绝对视一眼,二人极有默契地绕着岩塔观察。
但是没有,两人寻了十分钟没寻到任何信息,岩塔看起来由数个石块堆积,但本质上还是相连,由于顶端太高,萧戟绝驮着向瑾瑜往上送,可向瑾瑜下来后也只是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
“往下挖看看。”向瑾瑜道,“既然上面没有,那只能往下找。”
于是二人徒手扒沙。
越往下扒,向瑾瑜越有种熟悉感,因为趴在地上,他的身体与滚烫的沙子紧紧相贴,他的五指嵌入沙地,身边是巨大的岩塔,如果某天他在沙地漫无目的地游荡,又如果他知道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他极有可能会在这儿留下什么。
有模模糊糊的思绪在飘荡,像抓不住的蝴蝶,蝴蝶不断地指缝中飞走,他努力地挖着,时不时捋开岩塔上的砂砾,他好像离那只蝴蝶更近了。
忽的,随着岩塔边扒出一个沙坑,一行石头刻成的字展露眼前:
【是什么在统治我们?】
向瑾瑜的手一停,萧戟绝就凑过来看,二人凝视着这行歪曲的字。
——是什么在统治我们?
在自甘堕落的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个两个,隐约意识到他们的境遇,不由自主地产生疑问。
那个人刻下自己的疑问,期盼有人能为他解惑。
“是什么在统治我们……”向瑾瑜不解道,“自然是‘那些人’,这个人在祈求什么解答?”
萧戟绝严肃地锁眉,他继续往下挖。
很快,第二行字出现,奇妙的是,第一行字颇为扭曲,第二行字却工整不少,显然问问题和解答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然而,回答不是向瑾瑜想象中的“蛇人”“那些人”“蛇精”之类对那些人的代称,也不是任何具体的代指,可以说,这个解答让人摸不着头脑。
【欲望。】
向瑾瑜嘴唇颤了颤,他盯着那两个字,无声地将这两个字默念。
在这之后,还有两句,同样是问话人的笔迹和回答者的笔迹。
【欲望能控制任何人?无论对象是否清醒?】
向瑾瑜瞳孔微缩,他和萧戟绝对视一眼,视线触及答案的那一刻,心脏仿佛被攥住,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
【是的。】
再往下就没有了。
两人指甲里满是沙子,向瑾瑜艰难地撑着拐杖站起,久久凝视岩塔上的文字,就像注视逝去之人的墓碑。
他艰涩道:“萧戟绝,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萧戟绝半跪在文字旁,沉默地思索。
半晌,他摇了摇头。
“提问和回答的人,不值得信任。”萧戟绝道,“无论问题还是回答,都太抽象了。”
萧戟绝是对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将自己的思想刻在岩塔上,他们的对话很抽象,却能奇妙地进行问答,很难不让人猜疑,这些文字的出现是否另有目的。
向瑾瑜轻轻地抚摸岩塔,他又将挖出的沙子踢回去,把沙地给踩实了。
他看着沙地上留下的鞋印,又用鞋底磨了磨 ,终于将自己的痕迹彻底抹除。
他接下来的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信息量却如一个榔头,给听者重重一击。
“我是因为这个失忆的。”
向瑾瑜眼睛一扫,见有几个管理者在几米开外,放低了音量。
他道:“这是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