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时气一消,马上恢复了桀骜怠惰之色,对着头顶道:“翁仲,司南,刚卯,玉蟾,出来。”
话毕,屋顶有灰尘簌簌落下,几只蝴蝶绕梁而过,红光一闪,突然,四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足下轻盈无声,方一落地,尘土飞扬。
只听葛万生身后两个女子惊叫连连,忙朝里屋躲去!
鹿青音与葛万生也被吓了一跳,怔怔的望着四人,傻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四人堪堪比江见时还高了一截,像是寺庙里的金刚护法,但违和的是他们面容可爱,四人中两人还长了酒窝,配上脸蛋上的胭脂红,喜庆的不得了!
当然,不包括最后有个哭咧咧的......
江见时看向鹿青音和葛万生,抬眉:“你们找的红衣人就在这里。”
鹿青音:“......”
葛万生:“......”
玉蟾啃了一口手里的兔子面糖,兔子头瞬间进了肚子,他举着无头的兔子,眨巴着眼睛回看二人,屋内只听到“咔嚓咔嚓”的嚼糖声。
葛万生抬着脑袋,大嘴张了半天,缓缓才咽了口吐沫......
江见时似是坐在自家院子里介绍亲朋一般,一点也不见外的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人:“就这四个,都到齐了。”
鹿青音跟个被缝了嘴的布偶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见过妖怪和恶鬼的他,当初表面虽没有表现什么大的波澜,但内心早已如滔天海啸,淹没了所有理智,现下,这四个人不人妖不妖的玩意儿......不!是男子,身高近一丈,像罗刹似的站在自己面前,还是跟在江见时身边的......不可谓不震撼!!......
“四......四个?”鹿青音愣愣的看向江见时,终于打算合上已经僵硬的下巴。
“嗯!四个,都是我的法器,也是我的家奴。”江见时坦言。
葛万生下意识瞅了眼门外四个萝卜干似的守卫,嫉妒的喃喃道:“这哪里是家奴,这是养了四个山神啊......”
江见时一听,笑了:“这下不是妖精,是山神了?”
鹿青音歪着脑袋看了眼后面的翁仲和刚卯,后面的人也歪着脑袋跟他对视,若非像座山似的立着,还真挺可爱......
鹿青音又看向玉蟾,眨了眨眼:“我......是不是见过你?”
玉蟾憨憨笑着点头:“木槿镇,客栈里!您举着刀要杀我来着!”
鹿青音突然想起江见时当时害怕的模样,皱了皱眉,转头看着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玉面人儿,他暗暗叹了口气,索性绕过这一出,问:“他们是......人吗?”
话一出,鹿青音又觉得不太礼貌,急忙和几人抱拳笑道:“鹿某并非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其他意思......”
鹿青音一时笨嘴拙舌,又不想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急忙用求助的眼神去看江见时。
江见时忍着笑意,道:“他们四个不是妖也不是人,是辟邪的玉魂。”
葛万生没忍住,终是暴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叹道:“玉都能有魂?这玉值老钱了吧?”
方才还是一副打死不信妖的面孔,此时说啥信啥,还盘算起了对方的市价......
不过也不怪葛万生如此,敢问一个妖怪都没见过的人,突然看到红光一闪,四个娃娃脸的巨人站在自己面前,还不是人,是玉!能不瞠目结舌,震碎认知?况且此刻,这四人脖颈上的玉锁流光溢彩,身上的红衣犹如飘在水中的水草,缓缓波动,带着些仙气,还透着一丝诡异......便是那土地公座下的黄狗仙都没这么惹眼。
江见时也没怎么搭理他,只对鹿青音与葛万生道:“我是大时山的捉妖师,这四人是我的家奴,也是护法,伴我降妖除魔二十多年,你们若怀疑是他们杀的人,大可不必!这几人伤不了人,只能捉妖,只有化作我的武器,被我握在手中才有杀人的本事。”
原来那凭空出现的红剑是他们所化?!
鹿青音瞬间明白,人们为何称江见时为鬼书生?身边带着这四个人......不是鬼也得被当作鬼!......
若是夜里,四个一丈高的红影伴着江见时出现,有几个人能觉得他们是好人?他突然想起在江边渔村,有人说看到了色鬼娶亲!......
鹿青音额角微微抽了抽......
江见时道:“扶丰城传言有鬼戏子害人,我下山捉鬼,蛰伏数日后,在扶丰城外遇见了那水蛭精带着七具被吸了血的尸身进城,眼看她要害人,我便将她打伤,并未杀她。”
方才对待葛万生还一副大爷之态的江见时此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看着鹿青音:“我知道你破案是要证据的,我有人证!那汪顺可是看着我捉妖的,只是现下被吓掉了一魂,我可以帮他找回那一魂为我作证,不过......这招魂术太过费力......他们四个也可以为我作证!”
江见时指着身后四个壮汉,四人像是小鸡啄米似的纷纷点头。
鹿青音已经全然信了他说的话,不单是因为相信他的人,也是因为江见时所透露的细节和案子完全吻合,万事都有百密一疏,他若真有心去做局骗人,也断不会将某些细节拿捏的如此缜密。
只是鹿青音知道江见时对于妖邪从不手软,一时好奇问道:“当时为何不杀了那妖精?”
江见时道:“扶丰山后有一弯浑潭,潭上有槐木遮蔽形成浓荫,树下残木叶凋零覆盖,此潭又是死水,常年瘴气缭绕,多有上山采药的药农和猎户看不清路,陷入混潭中命毙于此,天地间,人为万物之灵,时间久了,这潭下东西吸了人精魂,尝了人血肉,就有了灵识。潭下孕育着一只百年的水蛭精,善于利用蜃景迷惑他人心智,引诱其自投罗网,再吸食鲜血增进修为。这水蛭精会遁地之术,本事不小,座下有一个六十载的小妖,扶丰城外我打伤的就是那六十年道行的妖精,没有杀她是因为想要激怒她师父,引出那狡猾的老妖,所以才有了扶丰城外和扶丰山上的事情。”
鹿青音心中疑虑慢慢被尽数开解,他恍然大悟:“所以,扶丰城外的七具尸身真的与你并无关系?”他暗生后怕:“这么说来,扶丰山之事,你不仅不是凶手,反而,若你没有及时赶到,我们当天前去的所有人都会命丧暗潭......”
江见时微微蹙眉,抱怨:“我自然不是凶手,衙门人蠢,明明看到有人皮悬挂,还要不管不顾的往里冲,若不是我及时点了他们的穴,想来那日死的就不会仅仅只是四个山匪了!”
江见时虽没有点名鹿青音,但也让鹿青音心虚了几分,那日是他冲动,自以为是,什么也没有调查,就带着一干人等前去冒险,此刻一想真真是愚蠢!而江见时更是委屈,救下这么多人的命却被怀疑是那杀人的魔头,鹿青音自我反省,这么想来,江见时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葛万生只听二人说道,自是不愿轻信,又问:“为何偏偏死的是我四个兄弟?莫说我葛万生疑心重,此事绝对有问题!”
鹿青音突然抬头看向葛万生:“这事情还是要怪葛寨主!”
葛万生瞪着眼,甚是惊讶和不悦:“怪我?如何能怪我?我死了四个兄弟,你们竟然怪我?”
鹿青音肃穆,清冷且带着一丝厉色的目光凝在葛万生脸上:“敢问葛寨主,那一日,山匪为何会出现在扶丰山上?”
葛万生张口结舌,瞬间没了声。
鹿青音道:“你安插细作在衙门,此事我早有怀疑,那几日我才到衙门不久,虽觉有问题,但却无法确认,马大人派给我的衙差都是衙门里的精卫,怎会有人不顾查案,为了活命,将标记留在树干上?想来,那标记并非是留给衙差的,而是留给黑山山匪的!此人得到消息,知道我第二日要去破那人皮案,捉拿鬼书生。兽台寨因为误会鬼书生夺尸,害自己兄弟尸体无法落叶归根,心有怨恨,想要趁此机会随着衙门的人一起寻到鬼书生,报这夺尸之仇,可没想到扶丰山有妖精,生生送了四个兄弟的性命!”
葛万生见已经被揭穿,破罐子破摔:“你们衙门人的命是命,难道我们山匪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你们都活着?偏偏死的是我四个兄弟?”
江见时诮道:“要怪就要怪你们胆量太大,太过贪心!明明可以借着衙门的手,找到你们所谓的鬼书生,非要想着快他们一步,先捉到人。谁曾想到,率先藏入那水蛭精的老巢后,却被此般急迫之心害了性命!那水蛭精想来早就知道你那几个兄弟隐在屋内,所以用遁地之术将我引过去,他知道以他区区三脚猫的法力斗不过我,便吸了那四名山匪的精血,吞了他们的魂魄,再用他们的手伤我,好在我早有防备,伤不及性命,否则险些要跟着你那几个弟兄一起共赴黄泉了。”
江见时似是在反驳葛万生,实则已经将所有案子更加详尽的脉络传达给了鹿青音,现下此案的真相已经完全浮出水面,所有漏洞都被补齐,萦绕在鹿青音脑海中的疑惑也抽丝剥茧般解开了。
此案只剩一个疑惑,鹿青音思考一阵,问葛万生:“你说你兄弟的尸身被抛掷在荒野,可是真?”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葛万生就像是被电劈了一般,刚想张嘴叫骂,就看到那四个壮汉像四座石塔一般立在江见时与鹿青音身后,堪堪又退了一步,放低声音,道:“这件事是你鹿师爷不地道!你为了破案剖尸也好,起码给我兄弟寻个好坟冢下葬,你将他们扔在扶丰山后山的野地里,不怕有损阴德遭了报应?”
鹿青音回忆:“此事断不可能,衙门将你的这些兄弟都送往了扶丰山后山,那里是个公坟,尸身定然会下葬,否则尸体腐臭生了瘟疫,谁也担不起这责任!你若说那几人碑上无字,我倒无法反驳,但要说随意抛尸,衙门绝无可能。”
葛万生顿时激愤:“明日我就带你到扶丰山后山去看看,让你再死鸭子嘴硬!”
鹿青音与江见时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夜里鹿青音与江见时被关押在牢房中,牢房内有个不高的窗户,踮起脚可以看到外面,鹿青音朝幽暗的远处看着,嘴上却问江见时:“既然你那几个护法本事高强,为何不把我们救出去?”
江见时坐在地上,抬头撇了他一眼:“现在就是带你走,你也不会走了。”
鹿青音不置可否:“我只是想知道那抛尸的地方具体在何处?葛万生又是不是在撒谎?如果撒谎,他目的为何?”
他顿了顿,回首:“所以......你脖子上的伤是自己弄的?”
江见时没做声,他自然知道鹿青音说的是哪次,只是被当面揭穿,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鹿青音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撑地,坐在江见时对面,盘着膝在黑暗中看他:“指月。”
江见时缓缓抬眼,眼眸散着微亮。
鹿青音:“以后别再欺骗我,好吗?”
江见时仍然没有说话。
鹿青音:“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都直接告诉我好吗?我想了解你,想真正的认识你,而不是隐藏在各种伪装之下的你。”
江见时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你呢?愿意告诉我吗?将你的所有?”
鹿青音微微凝滞,又听江见时道:“鹿青音,哪一个又是真正的你呢?是那足智多谋的鹿师爷?还是藏着沉重身世的另一人?”
“......”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阵,江见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倚在牢房的木栅上道:“我骗你,是希望与你在一起,你瞒我,又是为何?你可曾信过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你可曾信过我?”
江见时目光从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移至鹿青音眼睛上。
鹿青音紧紧盯着他发亮的眼眸,指尖按压在身侧的草席上,草席又硬又尖锐,扎的他手指凹进去一块,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有一种委屈像是波澜朝四面化开。
远处传来看守的山匪不进不远的呼噜声......
江见时轻笑一声:“无碍,你不愿说,我也没想强求,过去那些回忆也与我无关。”
江见时说得淡漠,但是鹿青音能感觉到他还是希望自己对他坦诚相待,可是有些事情就像是一块没有长好的疤,坦诚,意味着连皮带肉重新撕开那块伤疤,即便自己不怕疼,江见时又是否愿意接受那伤疤下血肉模糊的丑陋?
江见时似是无所谓般:“人生在世多有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昨日也无需再提。”他将身边闲置的草席扔给鹿青音:“睡吧。”
鹿青音声音缓慢而柔和:“你,是我活在这世上见过的唯一的美好......似乎关于你的所有事情都会让我忘记过去,忘记我是谁......指月,我不想把我肩负的沉重和痛苦带给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是鹿青音,是一个我羡慕而又渴望成为的鹿青音。”
江见时歪着脑袋看他,突然伸过一只手:“过来。”
鹿青音静静的看他,又听他道:“过来,这里可以看见月亮。”
不知何时月光穿过了那道窄小的窗户,照在江见时脸上,一半阴影一半光辉,就像是一层黑纱遮住了他半张面......
鹿青音伸出手,拉住了他,指尖有些冰凉,倏尔又攥住了他整只手。
江见时轻轻用力,他便站起身子,重新坐在了他身边。
江见时伸出胳膊,很自然的环住他的肩,似是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似的朝他紧紧靠着。
鹿青音也看到了月亮,只有一小半,另一半被墙壁遮挡,若隐若现。
江见时在他耳边道:“月有阴晴圆缺,便是他努力呈现圆满,还是会被房屋,山顶,树木遮去些许。”他往另一边推了推鹿青音:“但是只要我们动一动,就会看到更多的月光......并非是月亮不想被我们看到,而是我们的眼睛被太多东西遮蔽。”
鹿青音怔怔的看着那窗户,慢慢的歪了脑袋,整张脸被月光的柔辉覆盖,他轻轻闭了眼,轻声道:“林青音,我叫林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