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林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鹿青音转头看,就看到一只白色的大狼朝自己跑,他先是惊了一下,突然又认出它来,惊喜的唤道:“九天!”
那白狼冲到他身边一个劲儿转圈,然后一头拱进他怀里,用力舔他的脸,鹿青音才洗的脸一会儿就满是九天的口水。
鹿青音笑着,摸它:“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心中一惊,它在,说不定江见时也会在!
他下意识往九天来的方向看,果真看到一个鸦青色的影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鹿青音顾不得其他,攀着篱笆就往起爬,他心跳的越来越快,腿也抖,手也抖,几次站立不稳,眼睛也一阵阵的发黑。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紧张的往那方向看着,一手抓着的篱笆都生生被他捏折。
好像是他!
好像又不是他......
这里怎么会有别人?
一定是他!
要是不是他呢?
鹿青音脑子乱了,他不能正常思考,他怀疑自己真的疯了!
或者傻了!
江见时的身影他怎么能不认得了?
那个人化成灰他都应该认得!
鹿青音的身体都僵住了,他看见那人的头发,一袭乌黑的长发,扎着单髻,攒着个木簪子。
身形高挑匀称,有腰线,腿很长!
鹿青音脑子里再也没有那些浮夸的诗词,他能想出这些已经到了极限。
最后,他看到了那人的脸,那人也在看他,然后,那人慢慢停住了脚,就是那么看着他......
鹿青音不知道此时此刻是该呼气还是吸气,脸憋的越来越红。
那人回看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鹿青音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如自己那么震惊,那么惊喜?
不管了,只要他活着就好,他在就好!
鹿青音鼻子酸的发痛,想要奔向那人,可脚上使不出一丁点的力气,此时此刻,他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江见时看到了他,只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就朝他走了过来。
鹿青音这一路想过无数两人重逢的场景,想江见时会冲过来抱着他,想自己也许应该会更快的抱住他,想两人相拥而泣,想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相望,泪流满面......
他将所能想的一切都想了,可是唯独没有想江见时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不!确切的说,是走向农舍的院门。
鹿青音看着他打开门锁,走进院子,没和自己说一句话,脑中突然空白了......唇角还没来得及落下,就怔怔的看他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
九天也跟着江见时进了院子,看鹿青音呆呆的站在那里,又出去撕咬他的衣摆,想要将他拖进去,鹿青音不敌九天的力气,跟着往进走,努力保持着脚下的正常。
刚到门口就听江见时道:“阁下平日也是如此吗?见门就进?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家?”
鹿青音慢慢驻足,有些无措,笑的难看,颤抖着声音问江见时:“指月,我是青音啊。”
江见时倏尔转头,不悦道:“青音又如何?鹿青音就可以不经过主人同意随便进别人家门?”
他眸子暗下,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出去!”
鹿青音震了震,喉咙像是被卡住,心中的痛感扩大蔓延,心口犹如被人突然用力捶打,震感窜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他忍着眼泪,仍然笑着,用手挠头,窘迫而又难过:“我......我是青音啊......你不认识我了?”
江见时声音冷漠,毫不留情:“我不认识你,出去!”
泪水唰的从鹿青音眼里流出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鹿青音笑着皱眉,委屈的难以复加,他想笑,但心中的痛却掩饰不了,眼角还在上挑,唇角却已经颤抖着挂不住泪,用尽全身的力,小声哭着道:“指月,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已经没了调,混着浓浓的鼻音,他想咳嗽又不敢咳,硬生生忍着,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一步,可他腿上的伤还留着脓血,皮皱在一起撕扯着烂肉,他痛的下意识跪倒。
又听江见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赶紧走吧,我这里不待客。”
鹿青音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挣扎着起身,又被九天咬住衣服,再次跌倒,跌倒又爬起来,还没站稳九天又执着的将他扯回来,鹿青音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拖着自己的那条伤腿,慢慢爬了出去......
他一直爬,一直爬......直到茂密的树林遮挡了那间农舍,他终于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眼泪流干了,心也被剜去了一大半,他告诉自己,没关系,鹿青音,只要他活着,活着就够了。
大时山的天气中午热的要死,晚上穿着棉衣都会冻醒,鹿青音发着烧在草丛里爬了一夜,昏昏沉沉睁不开眼,只觉得身边热乎乎的,等再一睁眼,身边白花花的一片,九天正围着他睡觉,它身子很烫,鹿青音竟感觉到了热。
他慢慢坐起身,揭开衣摆,褪下裤子一边,看到伤口烂的厉害,忍着疼撕开了裤子与皮肉粘连的部分。
九天闻到了血的味道,睁眼看他,然后翻起身子不见了踪影。
鹿青音站起来看到了那间农舍,又从包裹里拿出白珠给的伤药,多吃了几颗。
过了一阵九天叼着一大串青黄色的杂枝跑了过来。
鹿青音摸着九天的脑袋,接过那草,惊讶道:“这么聪明?知道这草能愈伤?”
九天任由他摸着,然后乖乖趴在他身边,看他将那杂枝用石头碾碎,涂在伤口上。
涂伤的时候,九天慢慢爬起身子,兴许是看那伤口太过吓人,像是趴着一只巨大的虫子,它伸着舌头过去舔,一把被鹿青音摁住。
“可不能舔,你舔完,我这腿就废了!”
九天又退回原位继续趴着。
鹿青音给自己上了药,又从包裹里掏出几个果子,塞给九天几个,剩下的自己吃了,然后道:“吃饱喝足,得给自己盖个窝棚。”
他找了根树枝拄着,偷偷摸摸走到农舍边,看那院落没有人,也没有上锁,就坐在篱笆跟前,给自己打气:“他生气是应该的,我不求能进屋,只要他让我呆着就好。”
等了许久,院子里都没动静,鹿青音按捺不住,放下树枝,撑着劲儿往里面走,一进屋,他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屋内什么也没有,桌上全是灰尘,锅碗生活用具全都没有,床榻上连张席子都没放,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住过。
鹿青音捻着手上的灰,问九天:“指月不住这里吗?”
九天听不懂他说话,歪着脑袋,瞪着紫色的大眼睛看他。
鹿青音叹了口气,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凳子上,他倏尔想到,如果他不住这里,那他昨天来是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接自己?
不可能!
鹿青音将这可笑的想法摒除脑后,自嘲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言不惭?
他叹了口气看着周围,孤独和寂寞笼罩着他,黑暗也不愿放过他......
一切都无法排解......
鹿青音在这阴暗幽黑的农舍又睡了一晚,腰上到腿上的伤有所好转,白珠的药的确厉害,不仅愈痛还能消脓,加上九天带回来的杂枝,鹿青音觉得自己烧都退了不少。
天空阴沉沉的,鹿青音出门没有找到九天,心想着在附近再寻上几里,就出了门。
山中越来越闷,偶尔在他身旁穿梭过一两个小东西,不知是什么。
过了不多时,阴暗的浓云中响起了闷雷,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还未等寻个遮雨的地儿,瓢泼大雨就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鹿青音想回头走,突然听到身后有熊的低吼声,他看不清周围有什么,只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就在自己不远处伺机而动。
“九天!”
鹿青音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也没有九天的身影,他看了一眼面前有颗横生枝桠的大树,顾不得许多就往上爬。
爬了没两下,突然那庞然大物猛的向他奔来!
鹿青音定睛一看,果真是一只黑熊,这黑熊有一人半高,奔跑起来,大地震动,速度极快!鹿青音腿上的伤爬树时再次被撕裂,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可此时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他咬着牙,双手紧紧抠在树干上,脚下却因为雨水打着滑。
只见那黑熊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鹿青音扑来,鹿青音奋力一跃,爬上了树干。没想到那黑熊力气极大,突然就开始用后背撞击大树,大树根系摇晃,树上更是摇头摆尾。鹿青音方才爬树劈了指甲,此般手上的血激起了它的攻击欲,没两下鹿青音已经摇摇欲坠!
天上不仅下了雨,还夹杂了雹子,鹿青音手上一滑,紧接着整个人站立不稳跌了下去!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射来一箭,贯穿了黑熊的脑袋,那黑熊两眼冒血,挣扎了一阵就死在了树下。
鹿青音在黑熊身旁跌的生疼,他龇牙咧嘴的遮挡雹子砸在自己脸上,突然他感觉有人将他打横抱起,顿时心中一喜,唤道:“指月?”
可声音刚出,他就知道抱着自己的人不是江见时,没有檀香味,身型也更健壮!
鹿青音将护着脸的胳膊挪开一些,就看到葛云衡带着蓑笠,眯着眼在林子里抱着自己狂奔!
不过一阵,雹子渐歇,两人也已经回到了农舍。
葛云衡小心翼翼将鹿青音放在榻上,这才开始剥自己的湿衣服。
鹿青音也顾不得其他,腿下外裤,撩起衣摆就要查看自己的伤口,只见那伤口当真裂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葛云衡光着上身,一身黝黑的肌肉斑斑驳驳的尽是伤口,他看到鹿青音的伤,急忙上前来帮忙,一个时辰后,伤口终于止了血。
鹿青音脸色苍白的仰躺在没有被褥的木头榻上,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慢慢转头看葛云衡:“多谢葛寨主搭救。”
葛云衡皱着眉头:“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鹿青音挑唇笑笑没说话。
又听葛云衡道:“饿吗?我给你猎只野鸡?”
鹿青音摇头,又问:“葛寨主为何会在这里?”
葛云衡坦言:“我在山下,听人说扶丰城鹿师爷疯了,一个人什么也不顾,往大时山方向来了......有些担心,就一路寻了来。”
鹿青音勉强笑着摆摆手:“我是疯了,不过是高兴疯的!”
葛云衡不解:“高兴?为什么?”
鹿青音微微坐起身子,眼睛亮晶晶的:“指月还活着!他还活着!我亲眼见了!”
葛云衡脸色慢慢暗淡,一抹失落转瞬即逝:“所以......你就不顾自己的伤势,独自来这遍地毒花毒草,蚊虫蛇蚁的大时山寻他?”
“嗯!”
鹿青音用力点头:“我一定要找到他!”
葛云衡看着他一身的伤,不忍道:“鹿青音,你何至于此?既然当时他已经死了,让他成为过去,不好吗?他若是活着,还不来找你,那定然是不想见你啊?”
鹿青音突然急了,慌张无措道:“我可以给他道歉!我可以将命给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愿意见我,我不求他原谅,只要让我看着他就够了!”
如此疯魔模样,看的葛云衡蜇了双目,更蜇了心,他没说话,起身去查看鹿青音腰上的伤。
正在此时,门突然“嘭”的被踹开。
鹿青音还怔着就看到江见时浑身湿透,头发贴着面颊,站在门口看他,身后钻出个委委屈屈的同样湿淋淋,打着哆嗦的大狼,是九天。
而屋内俨然一副和暖之景,葛云衡正光着上半身,爬在鹿青音腰间......
鹿青音呆滞了一瞬,猛的大惊大喜,不管不顾的往榻边爬:“指月!”
江见时焦急的神色慢慢凝住,看着鹿青音的样子,后退了一步。
鹿青音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伤口可怖,他顿住身形,小心翼翼的喊:“指月......”
江见时看着葛云衡扶在鹿青音腰上的手,眼睛被刺的生疼,胸口呼吸不顺,黝黑的眼瞳冷漠凛然。
他被冻的牙齿打颤,却生生按捺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二人好不要脸,到旁人的屋里苟且,真叫人恶心!”
鹿青音脸色瞬间灰白,忙要解释,可是江见时哪里给他一丝空隙,只听江见时对二人冰冷道:“趁着雨停,赶紧双双给我滚出去!若再要出现在大时山,别怪我不客气!”
他抬脚要离开,葛云衡突然道:“你若是心里的恨放不下,那你从头到尾就别出现!既然出现了,就不要跟个娘们儿似的赌气!”
“娘们儿?”
江见时的火气瞬间被点燃,他突然奔进屋内,对着葛云衡就是一拳!这一拳毫不留情,正中鼻梁骨,只是身手远没有过去轻盈!
葛云衡也不甘示弱,一手掐住了江见时的脖子,江见时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葛云衡没有放手,疼的满脸通红,努力笑道:“身手不过如此!”
这话就像是刺激到了江见时,两人瞬间打在一起!
鹿青音大惊失色,一个是江见时,一个是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葛云衡,他不顾伤痛,直接插到两人中间,怒吼道:“停手!”
可他的话此刻完全没有任何用处,江见时朝着葛云衡又是一拳,鹿青音扑到葛云衡身前,用脸挡下了江见时那一拳!
江见时登时停了手,指尖微微颤抖。
葛云衡怒道:“你他妈有病吧?”
说着就要查看鹿青音伤势。
这个举动显然已经将江见时推入冰渊之下,他再也不看二人一眼,转身就走!
鹿青音急了,扑着要去拦,被葛云衡制止住:“青音!你身上有伤,哪都不许去!”
鹿青音看着江见时隐入黑暗的背影,撕心裂肺,他在葛云衡手中挣扎,怎奈葛云衡力大无比,鹿青音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不能让他走!不能啊!”
葛云衡却坚如磐石,钳制着鹿青音动弹不得,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伤害彼此伤害的还不够吗?你们在一起就能幸福吗?你看看我!回头看看我啊!我葛云衡哪里比他差?鹿青音,你说话,你说我哪里比他差?”
葛云衡双眼通红,将鹿青音的胳膊攥的青紫。
鹿青音绝望的看着黑洞洞的大门,全身虚脱的跪在地上,哭着哀求:“求你......求你放开我......啊......”
他悲恸的朝着门口大叫:“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指月......”
他叫的声音嘶哑,胸腔剧痛,撕裂般的咳嗽让院子里的黝黑更加深沉......
“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