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几人坐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屋内,东边的拉帘掀起,一个伙计走了进来,看着几个姑娘有些疑惑,他待点菜时欲言又止好几次,直到被鹿青音发现。
鹿青音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伙计困惑:“这几位姑娘没听说最近的传言?”
先前与江见时攀谈的女子疑惑:“什么传言?”
伙计了然道:“看来几位都是从外地来的吧?”
鹿青音和江见时看向几个女子,女子们都没有做声。
伙计道:“原来是外城来的姑娘们!你们有所不知,在木槿镇,戌时初刻,姑娘们就必须回家去了,最近都丢了好些姑娘了!”
鹿青音蓦地抬眸,紧紧盯着伙计:“丢了姑娘?为何不报官?”
伙计摇摇头道:“这种事情哪能报官,不是等着家门不幸么?”
“哪种事情?”鹿青音追问。
伙计低声道:“城隍老爷半年便要娶一次亲,哪一天也不定,但基本在赶集的时候......这要是有回去晚的,漂亮的未出阁的女子,就会被城隍老爷带去做媳妇儿!城隍老爷可是神仙,带走可就回不来了!”
几个女子一听瞬间个个儿栗栗危惧,其中一个道:“我们的确来自外城,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可已经这个时辰,我们想躲也无处可去啊!”
伙计看了看几人,好心劝道:“我看两位公子个头高,有人护着应该没事儿,几位听完戏就赶紧回客栈吧,免得被城隍老爷发现了!”
鹿青音问伙计:“丢了几个姑娘了?”
伙计道:“这几年算下来也有七八个了!”
鹿青音追问:“怎么知道是城隍老爷将人带走的?”
伙计放低了声音:“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人丢的邪乎,这些姑娘的家里人将这木槿镇搜了个遍,便是前面那溪水下都不曾放过,但这人就是没了!丢之前啊,有人看到城隍庙内城隍老爷像的手指上拴了红线,说是来拴姻缘,若是不知情的未嫁姑娘,长得好些便被直接带去鬼界!还有人说,若是家里人去报官,不仅寻不到,惹烦了城隍老爷,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鹿青音看了眼江见时,见他正瞅着对面的傩戏发呆,又问伙计:“只是在庙会的时候丢吗?”
伙计道:“对,庙会的姑娘多,况且我们木槿镇城隍庙会热闹,又有最好的傩戏,吸引了不少外地的人,丢的好多都是那外面的姑娘!”
鹿青音点点头,陷入了沉思,直到上了菜,江见时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对面几个姑娘被那城隍庙的传言吓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面前偏又坐着两个难见的秀色男子,一时间两头犯难,想早些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那之前与他们搭话的女子倒是淡定如斯,对二人道:“两位公子,莫要担心我们,这一趟,我们带了好些人来,都隐在四处护着,应该不打紧,不过,已经同坐一桌却还不知两位名字,小女斗胆问上一问,二位可愿告之?”
江见时大大方方笑道:“在下江见时。”
鹿青音此刻面上也一扫阴霾,道:“在下鹿青音。”
女子站起身子作礼:“小女与几个好友来自黍江,听闻扶丰县城的木槿镇庙会非常热闹,便相约出游,小女姓岳,名灵瑛,家父是黍江的同知!”她又指着身旁几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府内通判的嫡女姓杨,那一位是她的妹妹,这边是黍江知事的女儿姓苏。”
几个女子均纷纷起来作礼。
鹿青音心道,原来都是官宦家女儿,也礼貌的回了礼。
岳灵瑛问道:“二位是本地人?”
江见时笑道:“是本地人。”
岳灵瑛不禁赞道:“扶丰城钟灵毓秀,河水和江水相遇,共赴天牝,孕育的善男信女众多,两位容姿绝尘,今日有幸能见,也是我们姐妹的福气。”
她抚唇微微笑了笑,又打趣道:“庙会有趣,一般都是夫妻眷侣相伴,不想却被我们遇到了两位才俊形影不离,倒是有意思的很,两位是......朋友?”
鹿青音看向江见时,江见时不紧不慢道:“朋友。”
鹿青音跟着点了点头。
岳灵瑛笑道:“我看方才在街市上鹿公子还很活泼,怎的与我们几人一起就如此严肃沉默?”
鹿青音有些不好意思,挑了挑唇:“我一向如此,并非岳姑娘和几位姑娘的问题。”
姓杨的姑娘笑道:“我可知晓有一种人,外冷内热,在喜欢的人面前像跳脱的兔子,在外人面前就如同只有根没有脚的木头一般!”她眨巴着大眼睛笑道:“这种人其实蛮好,若是做了夫君,对外面的野花总是冷着一张脸,在自己夫人面前却豪放开朗,忠心不二,实为好夫婿!”
岳灵瑛跟着开起了玩笑:“妹妹莫不是看上了鹿公子?”
杨姑娘娇羞的捂脸:“姐姐胡说什么?”
鹿青音的脸也跟着红了,他低下头,攥了一把花生剥了起来。
江见时也没说话,只是柔和的笑着,眼神里藏着一些不明的情绪,不知喜怒。
岳灵瑛扫了眼二人表情,倏尔抬起酒,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今日与二位公子相识,属实有缘,小女敬二位一杯!”
身后的小丫鬟不停小声提醒:“小姐,老爷交待过,不能由着你随便与旁人喝酒!”
岳灵瑛就像是没听到,站起身子,敬向两人,颇有女中豪杰之态。
江见时与鹿青音也不好端着,忙举起酒盏一干而尽。
傩戏唱完,大家散的散,走的走,只剩下鹿青音这一桌,聊了聊白日里的见闻,几人也有些醉醺的打算返回客栈。
岳灵瑛脸颊绯红,浑身散着酒香,她想要坐到江见时身边去,却脚步不稳,险些栽在江见时怀里。只是江见时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微微抵着,将她抵回了原位,脸上漏出不易察觉的烦躁。
岳灵瑛微微一怔,慢慢站稳,又从袖子里掏出个梅花玉佩递给江见时:“公子,此次相识,灵瑛很是开心,此物送给公子,希望公子记得灵瑛,若是有机会到黍江,拿着玉佩,便会寻到我。”
鹿青音喝的虽然晕乎,但还不到糊涂的时候,他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微微蹙了眉,而后将目光转到江见时脸上,却见江见时端看那玉佩看了一阵,慢慢接过,而后看着岳灵瑛笑道:“多谢岳姑娘。”
鹿青音顿时不悦......他低下头,埋在桌下的脸色很是难看。
那姓杨的姑娘也拿出一个帕子,想要给鹿青音,她结结巴巴道:“鹿......鹿公子......这帕子是我亲手绣的......你”
鹿青音抬头,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过帕子,笑的人畜无害:“好啊!谢谢杨姑娘,那我就收下了!”
杨姑娘受宠若惊,方才酒桌上这人还如同入定的老僧,除了礼节上碰了几杯酒,剩下的时间都是在自顾自喝的痛快,现下突然如此,便是连岳灵瑛都吓了一跳。
杨姑娘羞的一张小脸无处安放,道:“公......公子......若是......”
鹿青音故意道:“有机会去黍江,定去看你。”
“啊......好......好啊!”杨姑娘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江见时笑着对几人道:“既然木槿镇有不好的传言,我们便送几位姑娘回客栈吧!”
几个姑娘惊喜,连连点头。
离开了看傩戏的地方,几个姑娘上了自家马车,鹿青音和江见时的马车护佑在后面。兔子睡眼惺忪的看着两人面无表情的坐在一起,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有些奇怪,主动打问道:“师爷和江公子玩的可尽兴?”
两人都没说话,兔子挠了挠脑袋,知趣的不做声了。
鹿青音揭开轿帘,将自己的脸盖在轿帘外,大口呼吸着夜里有些寒凉的冷气,微风迎面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他胸口憋闷的紧,一双手扒着窗户,用的劲儿不小,指尖都泛了白。
正在这时,他突然察觉轿子后面似乎跟着一个人,无意中探出脑袋,却只看有一双驴蹄行在自己的轿子后面,那驴蹄上拴着一条红色的布绳,破破烂烂半截耷拉在地上。鹿青音又伸了伸脖子,看不到人......因为是庙会,人还没有散尽,他心道可能是顺道归家的人,便也没有多在意。
鹿青音不知道的是,江见时此时正盯着他没有被轿帘完全盖住的脖颈儿,眼睛一眨不眨。
到了客栈,几个姑娘下了马车,正要与江见时鹿青音告别,却听见兔子道:“原来姑娘们与我家主子和公子住一家客栈?”
姑娘们惊喜的很,连连道着有缘。
鹿青音的脸更黑了,他实在懒得寒暄,便对众人匆忙道别进了自己房间。
岳灵瑛看到江见时盯着鹿青音的目光,道:“鹿公子似乎累了,都是我们,玩闹没有休止。”
江见时摇头,微微笑道:“无事,睡一觉就好了。”
几人上楼后,岳灵瑛惊奇的发现,自己的房间恰好在江见时旁边,心里如同坠了只兔子,跳脱的厉害......
兔子与鹿青音睡一间,他打了地铺,伺候鹿青音洗漱完就要睡觉,却见鹿青音仍然寒着一张脸,问道:“师爷,谁惹你不高兴了?”
鹿青音莫名其妙蹙眉:“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兔子支棱起脑袋:“方才!方才回来路上,您就板着一张脸!”
鹿青音怔了怔:“有吗?”
“有!”兔子坐起身子将自己的脸蛋往下一扯:“就是这个样子,像个吊死鬼!”
“去去去!你才像吊死鬼!”鹿青音白了他一眼,一头砸到卧榻上,过了好一阵,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兔子也躺下,侧头道:“谁知道呢?像个活脱脱的怨妇!”
“怨妇?!”鹿青音一个激灵,转头看向兔子:“我像个怨妇?”
兔子撇嘴:“嗯!就像是夫君娶了外室的老怨妇!”
鹿青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奇怪,但是某些情绪就是不受束缚,莫名其妙的奔涌而出。
他将头捂在被子里,过了好久又坐起身子:“不行,我得去跟他道个歉,万一因为我方才的情绪,他生气了要走怎么办?”
兔子已经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又被鹿青音弄醒,哼哼唧唧道:“那师爷就去啊,两个大男人有什么说不开的......”说完又闭了眼扯着小呼噜睡了过去。
鹿青音索性穿好衣服走到江见时门口,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有女人在说话,似乎还带着哭腔!鹿青音立刻绷紧了弦,侧着耳朵仔细听。
屋内呜呜咽咽,听起来像是岳灵瑛的声音:“灵瑛好怕,万一那城隍老爷真的带我走该怎么办?”
江见时的声音响起:“这客栈内外都有人守着,没人能伤的了姑娘。”
岳灵瑛:“可那城隍老爷是神仙,他若要来,谁能阻止的了?”
江见时突然安静了,只听得哭哭啼啼的声音。
鹿青音又将耳朵侧了侧,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阵,江见时道:“不如这样,姑娘你若是害怕,就睡在这里,我重新要一间房。”
他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岳灵瑛哭泣道:“江公子这算什么,我一个人睡在这里与睡在原先的房里有什么区别?”
江见时倒是耐心:“你未出阁,与我同居一室,会坏了名声。”
岳灵瑛想了想,道:“不如公子今日与我......听说那城隍老爷只找未嫁人的女子,若是我许了江公子,那......那城隍老爷岂会......岂会再来寻我......”
“......”
这么直接?!
这么放荡?!
这么不要脸?!
鹿青音两眼瞬间通红,他握紧拳头,想要冲进屋去,刚要推门,又想起晚上江见时已经接受了岳灵瑛的玉佩,怕自己这么冲进去,到头来自己才是打扰别人好事的小丑,不仅如此,江见时也会很难堪......
鹿青音攥着拳头的手松开又攥住,抬起又放下,经过好一阵挣扎,生是憋了一口气回了屋。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的火气从哪里来,江见时是自己的朋友,照常说,朋友有艳遇应该高兴才对,怎的自己这般愤怒?
“嘭”的一声,鹿青音将自己的门砸的倍儿响!兔子几乎腾空而起,他惊慌失措的看着鹿青音气冲冲的跳上卧榻,又严严实实的盖了被子,连衣服都没脱,莫名其妙的问:“师爷,你怎么了?被......被江公子揍了?......”
话没说完,门又响了,兔子愣愣的转过头看到江见时推开门站在门口,问道:“我的屋子被占了,今晚能睡这里吗?”
兔子似是有些恍惚,半天没反应过来,支棱着半个身子看着江见时走了进来,又反锁了门,又走到鹿青音卧榻边上,道:“青音,往里些,我要睡在这里。”
方才还暴跳如雷的鹿青音,瞬间在被子里面没了动静,像是一块被子盖着的棺材板......
江见时用胳膊肘碰了碰鹿青音,声音很软,带着些许的埋怨:“听到了吗?我好累!肩膀也痛......”
这话一出,被子终于动了动,鹿青音裹着被子往里挪了挪。
江见时不满道:“不够,好挤!”
鹿青音又往里挪了挪,江见时一字一字道:“我会掉下去!”
鹿青音突然探出半个脑袋,只露着眼睛委屈道:“我已经到墙根了......”
江见时盯着他,倏尔笑出了声,假装唉声叹气道:“那我只好将就将就了!”
江见时躺在了鹿青音身边,侧头对坐在地铺上蒙圈的兔子眨了眨眼,道:“睡吧。”
倦马嘶风,梧桐鸦啼,客栈隐隐约约有呼噜声和说梦话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