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兜处掏出一本册子,又在屋内寻了笔墨,侧耳聆听。
唐璁年再次叹了口气,道:“要说这案子,真是造孽啊!”
他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京师与黍江之间有一富庶城廓,名曰淮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此地正是放歌纵酒的君子暖乡!淮歌最有名的地方莫过于江边的烟云巷,在这里茶酒坊肆,走马射角,男男女女竞相嬉戏,人皆盈门,来往多是外客,便是妓馆都分三六九等,一到夜里,彩灯一直蔓延至远处山坡脚下,整夜不熄。三年前,江上的灯船妓馆发生了一起人命案子,一死一伤,死的是寻欢的客人,伤的是与他私奔的灯船女。”
鹿青音思忖:“单看此案并未有什么稀罕,男子逃亡中不慎落江溺死,娼妓被妓馆的人相救......那后来呢?”
唐璁年道:“这男子溺亡后并没有浮在江面,而是沉入了水底......江水奔流入海,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当地衙门捞尸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只捞出男子半个身子!”
鹿青音蹙眉:“那就说明他并非溺亡......唐大人可看了伤口?”
唐璁年道:“此事当时还未到我这里,只说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拽形成。”
鹿青音:“当地衙门可审问了灯船女?”
唐璁年:“审了!说是......”他顿了顿:“婴灵。”
江见时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轻轻点在椅子扶手上,润白的指甲微微透着粉色。
鹿青音歪头看向唐璁年:“此话怎讲?”
唐璁年道:“这船灯女落入江中,看到有孩童拽着那嫖官不放,直到嫖官被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
“什么东西?”鹿青音问。
唐璁年犹豫一阵道:“说是吃人恶龙。”
屋内很安静,兔子守在门外面,侧着脑袋听,大气都不敢喘,听到此处更是没了呼吸。
唐璁年双鬓沁出汗珠,用白绢细细擦拭一番,继续道:“当时衙门并未当真,只当这灯船女受了惊吓,昏迷时生了梦魇,可是过了半月,江水涨潮,有渔夫打捞出了孩童的残尸,被挖去了双眼......”
鹿青音没有做声,他深知唐璁年身在大理寺,什么残忍血腥的案子没见过,讲起此事却汗如雨下,定然并非自己料想那么简单。
果真,唐璁年越发肃穆道:“自从这具婴骸被找到,淮歌就开始出现怪事,每个季度江面都会涨潮,江下会听到恶兽咆哮的声音,之后渔船就会纷纷炸裂,渔民纷纷弃船而逃。民间开始流传,淮歌这一片江域有龙王降临,渔民们捕鱼,惹龙王大怒,所以才会毁了他们的船只,那无眼的婴孩就是龙王爷的使者,是来告诉淮歌老百姓,不可有眼无珠!”
江见时凤眼微抬,慵慵懒懒嘲讽道:“既是龙王,虽掌管江域,但也算是有了仙身,为几尾小小鱼苗动怒,岂非笑话?”
鹿青音点头赞许道:“定然是无稽之谈。”
唐璁年道:“开始我也如两位这般料想,当地衙门专门找了潜夫去查看,也只能在水流较慢的地方浅潜,就这么寻了一月有余都没有什么头绪,有的渔夫也开始正常打鱼。直到一季之后......有一天雷雨交加,还未来得及收网的渔民突然听见江底有鸣啸声,然后大地震动,江上并排的七八只渔船全部碎裂。此次死了六人,重伤一人,令人费解的是,唯一幸存的人也看见了被挖了眼珠的婴童!”
唐璁年又喝了口茶道:“案子涉及数条人命和民心,朝廷本来是安排我大理寺协同破案,可大理寺还未派出人,就又接到了上面停止查案的命令。当年我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民间以讹传讹的怪力乱神之案多之又多,许多事自然不需要大理寺亲为。一年之后淮歌却又爆出了惊天大案,江堤不知何时受损,又遇梅雨时节,突然垮塌,大水淹至街道,与此同时,淮歌被水淹过的地方出现了大量的婴骸!”
鹿青音心中一紧:“可有统计过数量?”
唐璁年紧紧蹙着眉,脸色发白,道:“至少几十至百!”
此刻就连江见时都坐直了身子。
鹿青音双瞳紧缩,骇然至极,慢慢转身看着唐璁年,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唐璁年手里的茶早已凉透,仍然不停的往嘴里送,他道:“我知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感觉......天地不仁,但那是天道,人如蝼蚁却是有情众生!如此滔天罪孽,若是大理寺仍然袖手旁观,那我唐璁年便是死也死不瞑目,良心有愧!”
江见时问:“这些婴孩可有人认领?”
唐璁年摇头道:“并无!所以案子无人递请诉状,也无人口走失记录!因为之前收到过上面下达的命令,即使出现上百尸骸,也传达不到都察院内,此案一压再压,去年,司礼监太监到大理寺召集三法司官员进行案宗大审,本官对大理寺卿惠大人提议,将此案上报,却被囚禁在府内,直到大审完毕。”
鹿青音双手暗暗捏拳,道:“惠大人是大理寺掌权之人,他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色即便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也无人敢掌灯!唐大人,你觉得刑部和都察院知道此案的几率有多少?”
唐璁年道:“的确不知,但是如果真有官员清楚此事,这么久没有动静,想必此案之后不是狐狸,而是,老虎!”
鹿青音不置可否,接着道:“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可是刘大人门生曹敬瞐是怎么与此案牵连上的?”
唐璁年:“你可知上百婴骸都是何模样?”
鹿青音微微皱眉:“大人的意思是......”
唐璁年沉声:“鹿师爷想的不错,他们全都被挖了双眼!”唐璁年脸色阴沉继续道:“曹敬瞐的尸身是在江岸祭祀台被发现的,也被挖了双眼!”
鹿青音惊愕:“发现者何人?”
唐璁年:“灯船女。”
又是灯船女?......
此时江见时生出一丝好奇:“大人可知那是什么祭祀台?”
唐璁年想了想,道:“关于案件诸多细节,怕是本官不能详尽说明,此事本官一直低调不敢明查,知道的并不比二位多,若非单大人为人刚正不阿,也早已对此案耿耿于心,本官也是不敢在他眼皮子地下见你二人的!淮歌在黍江州内,单大人其实也暗中寻过我几回,所以二位莫要担心,涉及到官府的事宜,自然有单大人协助。”
唐璁年将大致的案件讲完,便起身又寒暄两句:“大理寺现下烧焦了头,灼伤了额,两边都要掂量,对此案不管人力物力怕是爱莫能助,但若私下两位有什么困难,大可差人来找我,只要我唐璁年能办到的,一定不会推拒!”
此言颇有点到为止的意思,鹿青音和江见时跟着起身,将唐璁年送出了门。
鹿青音与江见时并肩行在前往淮歌云烟巷的路上,寒峭的江风将鹿青音的脸冻的微微发红。
江见时转头看他,柔声问:“冷吗?”
鹿青音轻轻摇头:“还好。”他微微仰头看江见时的目光:“怎么?我脸红?”
江见时笑笑,他见兔子跑去前面红薯摊上买红薯,又看四下无人,从衣袖中伸出手,犹豫着想要拉鹿青音。袖子轻轻蹭着,江见时又怕鹿青音害羞像上次一样跑了,手指蜷起又放下,两人指尖刚刚碰到一起,鹿青音突然道:“江兄觉得,想要压下这桩案子的人会是个什么官位?”
江见时默默将手一收,道:“首先要越过大理寺卿,也要越过刑部,就连都察院都要忌惮,官品至少三品以上。”
鹿青音点头看向涨潮的江面,微微抿唇:“龙王......”
“你信吗?”江见时好奇问。
鹿青音回眸:“你信我就信,你是捉妖师,你说了算!”话里生了逗趣之意。
江见时看着他通红的脸蛋,想捏一捏,又暗暗忍下。
鹿青音好笑:“你再这么看着我,撞树上我可不管你。”
江见时闷笑,急忙向前看,果真有棵大树就立在自己面前,险些真的撞上!
他跟着笑开:“你倒是好记性!你难道忘记了?过去你也总这样盯着我看。”
鹿青音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那是自然,江兄是真的很好看。”
“哈哈哈哈!”江见时大笑:“果真自古君王难过美人关,可我并非美人,青音你怎能用‘好看’二字来形容?”
鹿青音好奇,一双清亮的眼睛眨了眨道:“那该怎么形容?”
江见时突然放开胆子抓住了鹿青音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能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鹿青音在大街上被光明正大的拉手,整个人瞬间像是沸腾的开水,一股猛血直冲脑门!他心跳的像奔跑的野马,结结巴巴道:“你就是......就是人......怎么还......像一个人?”
江见时声音如同玉器,低沉时仿佛有乐声缠绕,他攥紧鹿青音本就不打算逃脱的手,撩拨道:“像你的夫君。”
“......”
鹿青音慢慢驻足,怔怔的看着江见时,脑子空白一片,脸红的就剩鼻尖还有些肤色。
江见时被他一扯,也站住脚步,坏笑道:“怎么了?”
鹿青音紧张的结巴:“腿......麻了......”
他很是丢脸,竟然被江见时一句话说的血脉不通,两腿发软,等到恢复时,兔子已经抱着三个烤红薯奔了过来。
“师爷,公子!怎么不走了?”
江见时暗笑着放开鹿青音,转头看向远处江面,状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鹿青音手上被包裹的温热消失,急忙也跟着江见时目光看去,只见江边隐隐约约现出了一座祭台,方才被树木遮挡着,两人没看到,此时慢慢的显露出来。
“祭台!”鹿青音看向江见时。
江见时道:“此处怨气甚大,皆是被杀阴过,江川之上,隆隆之声,都是天怒之音,设了祭台却毫无用处,说明此祭台并非祭思祭过之地,而祭杀之地!”
两人一路走到祭台附近,简单的石盘叠成三层,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放了些已经腐坏的肉食和高香。祭台周围有八根阴阳柱,上面雕着恶兽和拴着铁链的魑魅魍魉。
江水涨潮,已经淹至第二层,阴阳柱后停泊着一条简陋的小船,连渔船都算不上,船上侧躺着一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衣,看身材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这少年郎睡了一阵,似是听到有人说话,迷蒙的睁开眼便看到一个身材高挑,金丝束冠,凤目微阖的人站在祭台上向江面眺望。
少年郎瞬间瞪大了眼睛:“神仙!”
闻言,不远处的鹿青音和江见时都转过脸。
少年郎又揉了揉眼睛,才道:“原来是两个俊俏公子。”
兔子见有个比自己小的少年在船上,立马生了兴致,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少年郎清醒后,故意将语气放的不善,道:“我是这里的看守,你们要干什么?”
兔子一听他如此没有礼貌,年纪小小就敢直视年长者,登时不乐意了:“你说话这么冲做什么?这里又不是你家!”
鹿青音急忙将兔子扯到一侧,弯腰问道:“小哥气质不俗,是官府的人?”
少年一听,心情好了起来,坐起身子得意道:“我虽然不是官府的人,但我爹是渔村里的老大!”
鹿青音又道:“渔村?已经涨潮了,为何要守在这里?”
少年道:“下个月要祭龙王,我需要守着这祭坛别出什么岔子,不然我们淮歌明年就打不到鱼了!”
“如何祭龙王?”鹿青音笑着问。
少年撇嘴道:“你是外地人吧?”
江见时走到鹿青音身边对少年笑道:“是外地人,听说这里龙王爷能求风得风,求雨得雨,我三人专门来瞧瞧!”
“你听谁胡说?”少年郎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道:“我们淮歌的龙王爷脾气可大着呢!喂不饱就要毁渔船,毁水坝,指望龙王老爷能帮你得风求雨?想都不要想!”
“喂?”江见时微微弯腰,认真道:“怎么喂?”
少年郎挠了挠脑袋:“听说那龙王老爷会变成恶鬼,去寻找刚生下的孩童,专门吃他们的眼睛!若是吃不到,就不高兴!我们渔村先前也有孩子被吃了眼”
“长宝!你在干什么?”
远处突然有人大声叫喊。
鹿青音与江见时转头看去,见一个健壮黝黑的汉子急匆匆的奔来。
叫长宝的少年显然有些害怕,一屁股从船上跳起来,紧张道:“爹,我,我我我看坛子呢!”
那汉子似乎很是凶悍,径直走到鹿青音与江见时身边,恶狠狠的瞅着他二人,道:“马上涨水了,你们在这里要干什么?”
兔子跳到前面,不满道:“我说那臭小子像了谁?你!吼什么吼?这里是圣庙不成?还不让人看了?”
那大汉厉声道:“命不想要了?这种地方有什么可看的?”
兔子一双大眼睛瞪圆丢丢的道:“你谁啊?这你家啊?”
鹿青音不紧不慢道:“淮歌云烟巷甚是出名,我二人带着小侍来附近游玩,恰巧来到此处。”
那长宝少年瞬间不高兴道:“你们明明方才说是来看龙王的!”
那大汉脸色越发不好,黑黝黝的带着一股子狠戾之气:“游玩?脚上踩着官靴到处游玩?我看你们就是来送死的!”
兔子叫道:“你个老树梆子怎么说话呢?”
江见时将手放在兔子肩上,示意他不要多言,而后柔声道:“大哥是个聪明人,我们的确不是前来游玩的,这么说也是无奈之举,我等受官府之命,前来调查龙王的案子。”
此话一出,那汉子脸色果真变了变,半信半疑:“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