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屋内只剩趴在桌上王高阳的鼾声和兔子打盹儿的哼唧声。鹿青音慢慢放下黄皮册,走到江见时榻边坐下,看他紧闭双眼,额际有湿汗沾湿了几缕发丝,伸手为他捋到耳后。
江见时眼睫翕动,慢慢睁眼,双瞳渐渐聚焦回看鹿青音,声音沙哑:“问出什么了?”
鹿青音见他如此,还关心自己的案子,心有不忍,为他擦了汗,轻声道:“凶手已经找到。”
“找到了?”江见时微微睁大眼,声音高了几度。
兔子与王高阳被江见时声音惊醒,两人瞬间歪歪斜斜站起身子。
鹿青音将三人扫了一圈:“还需大家做出戏。”
......
萼魁坊,第二日下午。
王高阳因假,时间有限,提前离开打算回去看看自己的老父亲,兔子打算与他一道将鹿青音撰好的案情送往唐璁年手中。
第三日,鹿青音,江见时带着收拾好行囊的阑絮和银蝴打算离开,意料之中的被几个龟公拦在门口。
这些伙计都是识眼色的主儿,知道江见时不好惹,还听闻帮萼魁坊捉了鬼,皆好言好语的相劝。
其中一人道:“两位郎君,阑絮和银蝴是我萼魁坊的人,阑絮又怀着身孕,您二位将她们带走,我们不好交代啊!”
江见时好笑:“你们的主子现在怕是都已经投胎畜生道了,你们还要与谁交代?”
那龟公道:“主子没了,萼魁坊不能乱,您二位也听说了,谁离开这萼魁坊都得死,您将阑絮和银蝴带走,说不上就是将她们往黄泉路上推!小的们与阑絮姑娘交情好,才出言阻止,况且她还大着肚子,这路上若是生了,您二位皆是男子又该如何是好?”
阑絮扯着被缚住的银蝴躲在鹿青音身后不敢说话,又听鹿青音道:“你们也见过江公子的身手,便是有人真要动手,也由不得那人来索命,我答应了阑絮姑娘与银蝴姑娘,要救她们出这萼魁坊,君子之诺,自然不可更改。”
龟公无奈:“萼魁坊如今还屹立在此,您带走我们的人,起码也得......也得留些什么......”
鹿青音知道他们指的什么,怎奈囊中羞涩,犹犹豫豫递给他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借条:“行有行规,我懂,这借条你们拿去,可到扶丰城县衙兑换银两。”
这龟公一看皱了皱眉,一脸愁苦的声讨:“我萼魁坊两个姑娘,您......您就给一两银子?”
江见时走上前不悦道:“一两银子便宜你了!就你所说,这两个一个有孕一个痴傻,也接不了什么客,况且指不定半路就被人杀了,这么一算今日也不是什么亏本的买卖,若是不要,一两都没有!”
龟公即便想拦,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见两人如此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现下没有主的萼魁坊,这些女子要么死要么困一辈子,谁都有些良心,想到此也就退了几步,给几人让了路。
银蝴出了门倒也安静,随着阑絮走走停停,除了支支吾吾自言自语几句,也不大闹腾。
阑絮心中矛盾,她想回家,但又怕这脏了的身子被家人嫌弃,何况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往远方瞧,看到路两旁茂盛的树丛,阳光从树丛中穿出,心中又安慰些许,她非贱籍,能回家总比在这里等死的强,如今她的命不重要,肚子里的才重要。
几人行了不远,鹿青音对阑絮道:“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和银蝴且先随我呆上数日,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将你二人送回家去。”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问:“银蝴跟着你回去真的可以?”
阑絮用力点点头,她与我姐妹一场,即便是疯癫也未曾伤害我,如今她这么可怜,我定然要带着她。”
鹿青音抿了抿嘴,没在说什么。
江见时道:“阑絮姑娘有身孕,前面有个近道,就是人烟稀少,阑絮姑娘介意吗?”
阑絮急忙摇头:“自然走的路越少越好。”
说完几人没入了人迹罕至的丛林。
走了没几步,阑絮突然弯腰站在原地,惊恐的对二人道:“两位......两位郎君......奴婢......奴婢怕是要生了......”
鹿青音回头看到她的裙摆湿了一片,旋即大惊,急忙将她扶住,慌张的看向江见时:“这该如何是好?”
江见时一时也手忙脚乱:“我也从未给人接生过......”
鹿青音将阑絮放倒在地上,为她把脉。
江见时也跟着蹲下身子,问:“是要遮着些吗?”
鹿青音汗如雨下,懵然的看着他:“那.....不不然呢?......你要看着吗?”
江见时顿感难堪,急忙脱下外衣抬手遮在阑絮身前,只听阑絮哭喊:“不行,我要生了!好痛!”
鹿青音急忙别过脸,对阑絮道:“你......你用力......你拉着我!”说完将手递给阑絮。
只听阑絮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怎么......啊!......怎么不足月......就......好痛!”
鹿青音转头看向江见时:“这样不行,是早产,很危险!你去找产婆!我看着她!”
江见时立刻摇头:“不行,你一个人不安全!”
鹿青音又看了眼阑絮,急道:“人命关天!你我都不会顺产之术,快去找产婆!”
见江见时犹豫,鹿青音催促道:“若是不去就要一尸两命!”
江见时脚下这才往来的方向奔,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鹿青音握住阑絮的手,安慰道:“产婆马上就来,别怕,一定会没事!”
话音刚落,突然,一把短刀从鹿青音背后刺来,鹿青音猛的躲开,再一回头,那银蝴举着刀又冲了过来,刀势猛烈,显些隔开了鹿青音的喉咙!
鹿青音从身侧掏出匕首退了几步,怒道:“银蝴,你做什么?”
银蝴笑道:“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她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样子。
她刀形弯曲,身手不俗,招招都是下了死手!不过一瞬,她又微微弯腰,陡然从刀中迸出一股真气,击向鹿青音。
就在此时,天空骤降一把彤红的剑身,将银蝴的刀气抵了回去,是江见时!
“你不是?不是走了吗?”银蝴横眉怒目,下意识后退几步。
江见时挡在鹿青音面前,嗤笑道:“天大地大,爷爷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鹿青音小声道:“退后,她身手不俗!”
话毕,不等银蝴出手,树林中突然降下一张大网,将她擒住!银蝴大惊,急忙用刀挥舞着想要砍断大网,不想却徒劳无功。
紧接着王高阳和兔子拉着网边的绳子走了过来。
王高阳大笑道:“别挣扎了,这网可是老子军中的秘密武器,拿来让你感受感受,算是便宜你了!”
兔子奔到阑絮身边,将她扶起,问道:“姐姐,这牛肠装水可结实?”
阑絮微微点头,慢慢起身,走到了鹿青音身边,眼神复杂的看着银蝴。
银蝴惊诧的愣了一阵,倏尔看着众人尖厉着嗓子叫骂:“你们......你们设了陷阱骗我......”
鹿青音轻笑:“若非我一人在此,想必银蝴姑娘也不会出手,小小伎俩而已,只怪姑娘过于疏忽大意!”
银蝴咬牙切齿,正要反口辱骂鹿青音,又听阑絮道:“竟然是你?蛇人竟然是你?”
“什么蛇人?”银蝴显然想抵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鹿青音清冷的双眼弯了弯:“你不仅是蛇人,也就是乌兰人,还是杀死萼魁坊诸多女子的凶手,更是谋害朝臣的罪魁祸首。”
银蝴咬牙切齿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鹿青音上前一步,如青松挺立,声遏行云道:“你所行之事漏洞百出,实在属不上聪慧,便是叫人一眼看穿的伎俩就可说出四五!其一,你在江船做皮肉买卖,第一次看到嫖官被杀,说是恶龙与婴灵作祟,你的目的是通过萼魁坊这个人流庞大的消息集散地,将恶龙之事传播出去,造成百姓恐慌,相信江水中真的藏有恶龙,同时为失去眼睛婴尸的出现找个合理的出处。但是巧在我等抓出猪婆龙后,立即赶到了萼魁坊,你还没有收到恶龙谎言已破的消息,所以装作疯癫时仍然口口声声将杀人的罪名栽赃嫁祸给江中恶龙。其二,曹敬瞐的死并非实在江中,而是在岸上,而你却说他在江中挣扎,这与他死因不符。”
银蝴怒道:“他的死与我无关,他的确是死在江中,不是我动的手!”
鹿青音轻笑一声,摇摇头,道:“你莫要狡辩,此刻已毫无意义,你可知仵作如何断定死者生前是否为溺死?当然不止是看看鼻腔口是否存有淤泥,为确保死因准确,仵作会用净热汤斟灌入脑门穴,随着热汤流出,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出。有人害人后会用泥沙堵住死者鼻耳,制造假象,但仵作查尸,却是要将浮于表面的泥沙擦洗干净,从脑穴浇灌,若流出泥水才算溺亡,但曹敬瞐除了鼻耳表面处的泥沙外,气道均是干干净净,所以他是死后被扔进水中的。”
“我......我没有理由杀他!他不是我杀的!”银蝴继续狡辩。
鹿青音戏谑的看着银蝴:“因为他是曹敬瞐,他是掌管赞礼事宜,自小就有了灵通,传说人如其名开了三只眼的曹敬瞐!眼睛,这两个字对于乌兰十三卫来说想必并不陌生。”
王高阳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并非是曹大人来查婴瞳祭龙案寻到了证据被杀,而是......”
“而是整件事都早有预谋。”鹿青音道:“兔子前些日子给我带来了曹大人的行程记录,是关于曹敬瞐如何被派往黍江淮歌城来查此案,这其中有一个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高阳好奇问:“是何人?”
鹿青音道:“长春阁大学士俞凤铭。”
王高阳骇然:“俞大学士教导过被废黜的太子殿下,他为何会掺合这件事?”
鹿青音道:“俞凤铭是黍江人士,在朝堂之上位高权重,某些事情上可权压六部,他与刘彰刘大人曾师出同门,要刘大人提人办事还是很能说上话的,根据刘彰大人所说,此次事情也是俞大人开了口,说要协助黍江淮歌看看为何会出现祭龙之事,这才下了黍江。”
王高阳惊愕的张大嘴:“那此事幕后之人是俞凤铭?”
鹿青音看向银蝴:“乌兰十三卫岂是区区一个大学士能够驱使的?”
江见时也疑惑道:“青音如何确定所有一切是乌兰十三卫所为?”
鹿青音看向银蝴手中的利刃:“蛇形刀!”
银蝴突然大笑:“你仅凭这些就想定我的罪?况且江湖上蛇形刀众多,难道有这刀的人都是乌兰人?”
鹿青音哂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乌兰十三卫,三人为将帅,十人为兵卒,帅首蛇刀刀柄处挂有短穗,鹿某有幸在祭坛见了其中一首,遗憾的是还未多说几句话,就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杀了,今日擒到你,也算是鹿某幸运。”
几人朝银蝴刀上看去,果真看到一缕下垂的青穗。
鹿青音又道:“不仅如此,我知道你是乌兰其中一个头目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我要说的其三,你身上有高良姜、辛夷等和茅香的味道!”
银蝴眼神明显闪烁一瞬,气息骤然不稳,嘴硬道:“什么茅香的味道?这是萼魁坊的胭脂水粉!”
鹿青音好笑道:“你一个装疯卖傻的疯子涂胭脂水粉做什么?难不成是给自己闻?”
王高阳好奇:“她身上那些味道是做什么的?”
不等鹿青音回答,江见时开口道:“是防腐的熏香!”
王高阳一脸诧异:“防腐?”
江见时又道:“我一次见她就闻到了这个味道,只不过她用了呛鼻的花椒遮盖,此香涂抹在尸体上,百年表貌如生,不仅可挥散腐臭,还能抑制溃烂,许多借尸还魂的恶鬼善用此法,来掩人耳目。”
鹿青音道:“不错,与此同时,这混香之下还藏着黄肠之味!”
“黄肠?”王高阳又不明所以:“什么是黄肠?”
鹿青音答:“黄肠乃柏木的黄心,即去皮后的柏木,柏木味道独特,很难掩盖,我猜测银蝴姑娘身上定然藏着柏木的匣子!”
看王高阳等人还是有些不明,鹿青音直说:“古有记载,柏椁者,谓为椁用柏也,柏木自古都是作为帝王棺冢的要材,最大的用途也是防止尸身腐臭,银蝴姑娘身上为何有这些祛腐的东西?这盒子又装的是什么?”
“是......孩子的眼睛......”
众人身后响起阑絮的声音,她踉跄着走上前,带了哭腔,声讨银蝴:“你当真是......是蛇人?是你和秦妈妈一起密谋让姐妹们怀了身孕,待她们生下孩子再剜去孩子们的眼睛?胭脂沟的孩子们,江中的孩子们都是你们杀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着阑絮已经有些声嘶力竭,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成串的沿着脸颊流下:“我的孩子,姐妹们的孩子都是被你害死的!对吗?我早就察觉你有问题,每当与秦妈妈出去,回来后你身上总是带着血腥气,是我不敢想,不敢想银蝴你会做这丧尽天良的事情!那些孩子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有什么罪?他们连母亲的脸还没有看清,就被你夺了眼睛夺了性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银蝴看着阑絮,捏着刀的手微微蜷缩,她没有抬头看阑絮,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阑絮突然高声哭喊:“楚织织儿子的长命锁为何会在你的衣服里?你又为何心虚请了驱鬼的符咒缝在肚兜上?”
“你翻我的东西?”银蝴突然恼怒的看着阑絮。
江见时沉声:“好狠的手段,为避冤亲债主,用对方最为记挂的人的信物做保,再贴上避魂咒,大鬼小鬼都看不见你!他们却也不能超生解脱。”
鹿青音神色阴郁,厉声问道:“你们用防腐之物保存眼睛,说明要运送的地方离黍江尚有一段距离,说!是谁指使你们?你们要孩子的眼睛究竟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