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下了一阵就停了下来,王高阳和一群府兵在死人堆里寻找有没有幸存的自己人。
鹿青音坐在泥地里看着长宝出神。
兔子掰开长宝的手,不停的安慰:“别哭了长宝,你爹已经不在了,师爷一定会帮你找到杀你爹的凶手的。”
“滚开!”长宝突然哭着大声喊叫:“你们就是凶手,如果不是你们,我娘不会死,我奶奶不会死,我爹也不会死,渔村的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兔子不知如何安慰,笨嘴拙舌:“这是意外!师爷也没有料到......”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刚才听到了,杀我爹的人是你们一伙的!你们明明答应救我们,却杀了我爹,你们是坏人!”
长宝哭的双眼红肿,身上的伤还在流血,兔子想帮他包扎,被他一次次打开。
江见时索性上前将长宝一掌砍晕,对兔子道:“快些寻个大夫为他缝合伤口,这么下去,他的小命也得玩完。”
兔子急忙点头,将长宝打横一抱,朝医馆跑去。
江见时走到鹿青音身前,蹲下身子,看着他木讷的眼神和脏污的脸,将他用力抱在了怀里。
......
鹿青音先前的伤风好了不久,这又遇上了一场人为的大雨,现下又开始高烧不退,嘴唇上的皮脱了好几层,整个人混混沌沌时醒时睡,睡着时就会做噩梦,皱着眉头,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
江见时几人暂时居住在黍江城边的一个小客栈,人不多也安静。
王高阳本来要带着伤残的府兵回府,却放心不下鹿青音,跟着住了些日子。
两日后的一个夜里,鹿青音终于有些清醒,他睡着,听到身边有沉沉的呼吸声,努力睁开眼看见江见时趴在在自己床边,就像是在扶风城县衙里,他曾经守着江见时那般......
鹿青音嗓子很干,浑身发冷,这一醒忍不住轻轻咳出了声音。
江见时立刻睡眼惺忪的朝他看过来,看他醒了,忙问:“喝水吗?”
鹿青音迷迷蒙蒙的点头。
江见时揉了揉又酸又木的腰,急忙起身去倒水。
“我们在哪?”鹿青音哑着声音问。
江见时:“客栈里,冷吗?”
鹿青音又点点头,任由江见时将他半个身子抬起。他感觉浑身无力,脑中空白一片,喝了几口水又想睡了。
江见时要将他放回床榻,便听他小声道:“别走,我怕。”
怕?江见时有些疑惑,将茶盏放在脚边,让鹿青音躺在自己怀里,为他拉了拉被子,柔声道:“不怕,有我在。”
他的下巴抵在鹿青音耳尖,声音低低沉沉,身上淡淡的檀香,让鹿青音感觉有一瞬间的安心。
鹿青音缓了缓,慢慢道:“我不想住客栈。”
江见时低头看他,轻声问:“你想住哪里?”
鹿青音闭着眼:“家。”
江见时心中微微一动,将鹿青音抱紧:“青音想家了?”
鹿青音轻轻摇头:“想不起来了。”
江见时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等我们回扶丰城就跟马大人借些银子,建一个我们自己的家好不好?”
鹿青音又开始发烧,在被子里微微颤抖,他似乎嫌摇头会累,索性慢慢开口:“不在扶丰城......在悬崖边上......”
“什么?”江见时没听明白。
鹿青音半睡半醒,懒懒开口:“安全......屋子后面是悬崖......就不会有人从后院闯进来......娘就能活着......”
江见时低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鹿青音说家里的事情,他没有做声,安静的听着。
鹿青音喃喃的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江见时说:“我们在前院修好篱笆,养只看门的猎犬,有人闯进来时,我们就会知道......就有时间跑......我们要安一个结实的大门......他们进不来......进不......”
他嘴唇还微微动着,声音已经被睡着的呼吸替代。
江见时抚平了他的眉头,轻声对他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在害怕什么?但以后我会保护你,陪着你......因为”他看着烛火出神:“我也想要一个家。”
鹿青音这一夜睡的比前些日子安稳,只觉得夜里有个东西像绳子似的捆着自己,一床被子都围在自己身上,热的他浑身湿透,想要伸伸脚伸伸手,都会被那会动的绳子给捆回来。
这一身汗出完,他觉得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身上的酸乏也轻了些许。
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双白皙漂亮的手随意耷在面前,自己的肩头被一只胳膊压着,他反应了一阵,慢慢转了个身子,一侧头看到江见时熟睡的正脸,心跳突然加快,脸顿时变得通红,比他发烧时还要红。
他怔怔的瞧着江见时毫无瑕疵的五官,瞧着瞧着突然察觉有个黑影在他身后......鹿青音越过江见时的肩膀正看到王高阳黑着脸,站在塌边盯着他二人!
“啊!”
鹿青音三魂飞了两魂,下意识惊吼一声,显些一脚将江见时踹下去!
江见时此时还迷迷糊糊歪着脑袋睁着一只眼看鹿青音,见他醒了也没说什么,又顺着鹿青音目光转头向身后看,看到王高阳的大黑脸,不耐烦的躺回去,还抢了鹿青音的被子,继续睡的昏天黑地。
“师兄,你怎么没声音?”鹿青音皱着眉头问。
王高阳眼睛在鹿青音身上扫了扫,又挪到江见时身上扫了扫,问:“你俩睡了?”
鹿青音还有些迷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看江见时的样子,他二人是睡了,但这样回答王高阳,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
鹿青音迷茫的盯着王高阳,活像个被捉奸的憨夫,又像个村头的傻子。
王高阳叹了口气,嫌弃的摇摇头,离开床榻边,走到桌子旁坐下,对鹿青音道:“病若是好些了,就起来吧,我得回去了,说说前两日的事情。”
瞬间,晦暗的记忆全部回归,鹿青音心中一阵难受,但他知道自己要面对,就如长宝所说,若不是他,渔村的人就不会死......
鹿青音洗漱完,坐在了王高阳对面,道:“先说那红虎令牌吧。”
王高阳剑眉轻蹙,似有不悦:“若说此事与我家王爷有关,我绝不相信,但红虎令在此,我方才又在江大师处听了范越的名字......事情怪诡,我的确无法解释。”
“你认得范越?”鹿青音问。
王高阳摇头:“从未谋面,今日第一次见,但早有耳闻,是我家王爷的家臣。”
鹿青音琢磨一阵,低声又犹豫着道:“可也是你来了之后才有了红虎令。”
王高阳憋红脸,不悦道:“师弟怀疑我?我王高阳征战沙场,与我家王爷肃清沙漠贼寇,重整西北边关,死在我刀下亡魂是不计其数,但有哪一个是老弱妇孺?你从小与我一同成长多年,了解我的为人,我怎会派人斩杀渔村无辜百姓?”
鹿青音眼中闪过疑思问:“若是军令呢?”
“军令?”王高阳显然气急:“我家王爷是战场枭雄,又是皇族血脉,对敌乃是千胜将军,屠戮阎王,在百姓面前却是低眉慈目的菩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黍江乃天子脚下之地,杀了这些无辜之人与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王高阳左右看了看又放低声音道:“师弟,你不可胡乱猜忌,他毕竟是皇帝的儿子,便是成了和尚,四方之内的庙宇佛塔也要跟着沾些龙气,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
鹿青音知道王高阳有袒护之心,不仅是对金西大军的睚眦王朱呈川,也是对着自己。
他表情略显沉重,道:“师兄,你只知睚眦大王战场枭雄模样,却也不是事事都了解的清晰透彻,这件事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你让我如何不怀疑?”
“你可知他现在在军中也并不如意,军中军心涣散,他哪有功夫做这些事情?况且,即便查出来与他有关,也不是你能担得住后果的!”
王高阳顿了顿继续道:“我信他!但我也信自己,我跟着他,就是因为他并非祸害百姓的宵小之辈,定是范越在其中搞鬼,王府里谁人没听说过范越阴险诡诈,整日不露面,一露面件件都是坏事!若非曾经在狼口下救过王爷,王爷又怎么会任由他在府上作威作福?”
“狼口?”
鹿青音想到那范越真身,后脊突然一阵寒凉,看向王高阳:“师兄可否将此事祥说?”
王高阳坦言道:“此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陛下老来得子,对王爷宠爱有加,宫内大宴小宴,外出打猎,微服出巡都要带着王爷。一次,木兰围场有雄狼钻了进来,吃了好些陛下的良驹,目击者言,那是一匹壮若马匹的成年雄狼,狼尾断了半根,獠牙外呲,很是凶狠可怖。陛下亲率内卫,带着王爷去捕那黑狼,与王爷半路被黑狼引至深林伏击!凶险之下,那范越举着火把冲了出来,吓退黑狼,救出了陛下和王爷......这范越自此不仅有了救驾之功,更被封为了睚眦王府家臣,整日神出鬼没不见一爪......”
黑狼......
鹿青音想起在杨府那几日,他与江见时遇到的傀儡狼群,难道有什么关联?可左思右想又得不到什么答案,只好作罢,转头看着呼吸平稳,睡的如月下仙人般貌美的江见时道:“现下,范越已死,想要知道此事与王爷关联的线索,唯有那乌兰人银蝴。”
王高阳抬头对上鹿青音的眸子,中指将拇指指甲周围的皮都扣掉了一层,担心道:“若此事最终指向我家王爷......”
鹿青音:“我只将事实上报给上面的人,其余他事,我管不了也管不着。”
王高阳心急:“你淌了混水,岂能摘的干净?此事涉及皇室,如若有人找你麻烦,以你的身世,你便是十条命也担不住!”
鹿青音笑笑,眼里满是苦楚,紧紧盯着王高阳:“我还剩什么呢?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
王高阳无言,猛的端过茶杯灌了一大口,道:“我到时间回去了,你别怪我没有劝过你,这红虎令一出,说明事情并不简单,有可能还会夺了你的性命,你自是无牵无挂,可我就你一个师弟,我爹就你一个徒弟!况且......”他眼睛转向江见时:“你莫要只活自己,伤了旁人的心。”
鹿青音愣了愣,跟着看向江见时,心中一热,没再说话。
再转过头时,王高阳早已不见了踪影。
鹿青音走到屋外时看见了兔子正指挥着伙计熬药,他突然感觉耳边传来什么声音,仔细一听,那声音在自己右边,他转头看到长宝正抱着一个包裹,满脸苍白的唤着自己。
“大人。”
鹿青音急忙上前,皱眉问:“你怎么起来了?伤还这么重?”
长宝一双大眼睛没什么光彩,他抬头看鹿青音:“我爹......埋了吗?”
鹿青音知道王高阳做事缜密,忙点头:“定与你母亲和奶奶一同安葬了。”
他眼看着长宝眼睛里的泪掉了下来,急忙安慰:“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像兔子一样,我定不会苛待了你。”
长宝抿着嘴,忍着鼻酸,对鹿青音道:“大人......放我走吧......”
鹿青音皱了眉头:“你说什么?”
长宝用受伤的手擦了擦鼻子,抬头对鹿青音重复:“大人放了我吧!我爹我娘我奶奶若不是因为您也不会死,我没本事为他们报仇,但我也不能留在仇人身边,大人救过我娘一次,我娘的命就一笔勾销了,但我爹和我奶奶的命还得算在您头上,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本事,这辈子也报不了仇,您就放了我,我走得远远的,就让我记着这仇自己一个人活着可以吗?”
鹿青音语塞,呆呆的看着长宝,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长宝家人的死,间接来看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可是他也答应过张贵安,会一直保护长宝。
“长宝......我”
没等鹿青音说完,长宝眼泪如雨串子似的掉了下来,他边哭边道:“大人若是放了我,我就能活,若是大人不放我,我就得死!一看到大人,我就想起爹娘和奶奶,但我知道大人是好人,长宝真的很痛苦,求大人给长宝一条生路!”
他也没跪,只是低下头,哭的泣不成声。
鹿青音看了他许久,终是深深叹了口气,从身上摸索出些碎银子和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匕首递给长宝:“你说的不错,我欠你的,欠渔村的,我答应你,放你走......但是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完完整整的活下去。”
长宝本来不想接,但眼睛在匕首上看了好半天,双手接过,道:“我定记得这仇恨。”
他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另一边楼梯口,在这里可以避过兔子。
鹿青音低头道:“对不起,长宝。”
长宝滞了滞,微微回头:“那些人说是为了救你才杀了我爹,若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这么恨你。”说完他消失在了台阶下。
鹿青音慢慢握了双拳......
那些救他的人是什么人?为何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