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音担心的看他:“你师父又来抓你了?”
江见时思忖一阵,安慰的话还未脱口,头顶就刮来一阵大风,只听得一声钟磬长鸣,一身明黄色僧袍的人推开了城隍庙大门。
鹿青音之前见那老僧心中微惧,此时这种感觉有增无减,他看着那老僧从照壁后出来,凛然而立,指尖微微绻了起来。
那老僧看到城隍庙内还未撤去的灯笼和喜绸,登时变了脸,还未走到江见时跟前就厉声责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江见时一改之前怯懦之态,坦言:“我与鹿青音已经成亲了。”
“成亲?”
高僧眼神冷的如同腊月的寒雪。
江见时忙道:“礼已成,拜了天地不可反悔!徒儿到哪都要带着他!”
“愚蠢!”
湛业高僧怒道:“你这是想害死他!你父亲被猲狙刨心挖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你可曾记得?”
江见时抬头对上高僧:“我记不得!这都是师父你说的,我从未记得自己有父亲,我连自己母亲的样貌都记不得,都是师父你告诉我的,你将我扔在大时山,七八年才来看我一次,您知道徒儿心中有多么孤单?徒儿每日只有母亲留下的玉魂陪伴,没人关心,没人听徒儿说话,现在徒儿好不容易找到了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您为何要执意阻拦?”
湛业道:“你天生与人不同,怎么能与人相伴?只有正道,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若是没有青音,正道又有何意思?”
江见时红了眼:“正道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为何我还要去做?”
“那是因为你没有正道!”
湛业恨铁不成钢:“无欲无爱,为世间匡扶正义,普度众生,这才是你该做的。”
“世间正义如何评断?无欲无爱又如何会知什么是正义?魔王波旬以恶度众生,菩萨慈悲度众生,何为正义?师父!徒儿不是菩萨,做不到无欲无求,徒儿只想要青音,只想和他在一起!”
湛业的僧袍在风中疯狂摇摆,他严肃的看着江见时,道:“你母亲曾经也如你这般顽固不化,执意要与你父亲在一起,为师我多次劝说无果,结果呢?你父亲因为你母亲惨死猲狙手中,连完尸都没留下,你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这都是你母亲一意孤行所致,你难道要走你母亲的老路?”
江见时朝着湛业走了两步,一字一字道:“那是他们,与我无关!”
湛业目光阴恻,语气已经从劝说变成了威胁:“我可让你活,但绝不让你活着害人性命!”
鹿青音听的一头雾水,他想要上前为江见时说话,突然看到江见时耳朵后那平日里并不明显的灰色枝桠,清晰的延伸至脖颈,鹿青音觉得在哪见过的个印记,正想着,又听江见时沉声质问:“师父,你将我扔在大时山,究竟是为了让我活着早日正道,还是怕我下山害人,用修行的名义困住我?”
江见时眸子映出暗红的光,森森的看向湛业。
湛业合掌,道:“阿弥陀佛,指月,你生来就是异类,不能与人生了情执,否则妖性侵吞人性,将造下大业!”
“我不是异类!”
江见时突然大喊,咆哮声震的兔子钻到了鹿青音身后。
鹿青音震惊的看着湛业,又听江见时嘶吼:“我是人!我不是妖!我是江见时,江指月!我是捉妖师!我不是妖!不是!”
他佝偻着腰,双拳紧握,愤怒的盯着湛业:“你胡说!你骗我!我杀尽人世间所有妖邪,我怎么会是妖?”
他声音颤抖,耳后的枝桠渐渐变成了黑色。
鹿青音怔怔的看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见到这形状的印记,是在范越身上,而范越,是人与妖的产物......
怎么可能?
鹿青音不敢相信,他清楚的记得在杨通判后山的山洞中,江见时告诉他,怀孕之体有神明护佑,所以妖邪不能产子,可是为何范越能够被产下?是江见时撒了谎?他......难道他也是妖?!
鹿青音猛的抬眼看着江见时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
湛业也不顾鹿青音在江见时身后,凝视江见时道:“你不是妖,为何从小会有法力?你不是妖,为何能与崇信君做朋友?你不是妖为何能驱动玉魂?你不是妖,为何能够看见妖?”
江见时踉跄退后一步,被鹿青音扶住,眼尾湿润,崩溃的看着湛业:“师父,我是人!妖与人生的子也可以是人,我不是妖!”
湛业深深叹了口气:“你母亲是未涅槃的凤鸟,算不得神仙,她身上天生携着凤凰元珠,此珠可保她涅槃重生,羽化升仙,自然也可让其他妖孽一步登天,元珠在她在,元珠毁她亡,猲狙为了重新位列上古神兽,一生都在寻找你母亲身上这颗凤凰元珠,他不惜杀了你父亲,刨了他的肚子,又杀了你母亲,为了这颗元珠他不择手段,现在他认为元珠在你身上,你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害了这小师爷?如果有一天,鹿青音也像你父亲被刨肠剜心,指月,到那个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为师绝不能让你犯错,今日你就与为师一同归隐修行,永不下山!”
江见时骇然,他颤抖着摇头,一滴泪掉在了鹿青音拽着他的手背上。
鹿青音闻言心下慌张,不知所措,下意识念叨:“指月,我不怕!我真的不怕!你别走,别走!”
江见时没有回头,他不想让鹿青音看到自己如此脆弱无能的样子,他对湛业道:“师父,我已经不是过去了的江见时了,我与猲狙打过,我斗得过他,他不是我的对手,师父,我一定会杀了他,你相信我,我不是母亲,我不是妖,我是捉妖师,我保证,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他!”
湛业不为所动:“即便没有猲狙,我也不会允许你二人在一起,妖与人天理不容!”
江见时崩溃,赤红的眼瞳几乎滴出血来,他大声道:“我说了,我不是妖!我可以杀掉这世间所有的妖,但我不是妖!”
所以江见时捉妖的执念是因为此?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与妖不同?……
江见时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他四周卷起了风尘,两只红蝶围绕着他不停旋转,鹿青音急忙攥住他的手,目光笃定的看向湛业:“大师,也许你说的都是真的,指月母亲是凤妖,他也是,那又如何?他没有害任何人性命,反而一直降妖除魔,比起怀着恶心的,满是嫉妒贪欲,仇恨的人,这样的妖岂不是比人更像人?
我鹿青音全家一百三十二人全族灭门,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无辜还是有罪无一幸免,若说心底的仇恨与恶念,我与指月当中,我才应该是那个魔鬼,那个妖孽,这些年每一日夜里,我都恨不能将陷害我林家的人千刀万剐,我更是幻想过如何让他们一刀一刀的死去,好让他们与我感同身受!
这世间善恶究竟如何定义?妖与人又如何定义?大师修佛,知道万物皆有佛性,所以你让指月修习佛法,你给了他机会,为何又不相信他?大师,我不怕死,我更不惧与指月在一起要面对的危险,因为他与我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一同陷落在世间万恶的泥沼中,若不能互相陪伴互相拯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江见时慢慢转头看他,眼神复杂,但手已经反攥着鹿青音的手,非常用力。
他觉得内心被鹿青音填满了,那种与鹿青音曾经一样拥有的孤独感,消失了。
湛业突然滞住,盯着鹿青音,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姓什么?”
鹿青音顿了顿,开口:“晚辈原姓为林。”
湛业忙道:“可是十几年前被朝廷灭门的林起业一家?”
鹿青音无所畏惧,点头:“正是。”
湛业手上的钵盂险些点落在地,他盯着鹿青音,表情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沉声叹道:“六道轮回,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鹿青音不解:“大师何意?”
湛业漠然看向江见时:“你二人不能在一起,即便指月你是人,你也不能与他在一起,你二人身世坎坷,互相羁绊,只有陌路,两人才能平安。”
说着他抬起钵盂,开始念咒。
江见时大惊:“师父,你不要念,你听我说,傅晟说了,我身上没有妖气,我不是妖,我可能真的随父亲,我是人,师父!你不要带我走,不要罚我,我既与青音相识,上天定然为我二人定下缘分,师父,我答应你我好好修行,你不要将我二人分开。”
湛业哪里听得进去半句,那钵盂之中有什么水状的东西溢了出来,那东西虽然透明,但却被人看得清楚,像是一双大手,伸向江见时。
鹿青音猛的挡在江见时面前,怒道:“出家之人慈悲为怀,即便他是妖又如何?我二人是男子,不可能产子为祸世间,我二人要的不多,不过是须臾数十年的陪伴,大师怎可忍心拆散这姻缘?”
湛业口中念着,不为所动,那双大手绕过鹿青音就要抓住江见时。
鹿青音用力挥舞着手臂,想要打掉它们却徒劳无功,兔子也扑上来要救江见时,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那大手。
江见时突然跪下,痛哭道:“师父,求你成全徒儿!”
他知道这次只要被湛业带走,他将几十年都出不了山门,鹿青音也寻不到他,几十年也许对于天地来说是斗转星移,眨眼之间,但对于他而言却将是一辈子,永远挣扎不出的痛苦泥沼!
“师父!”
江见时声音颤抖,眼泪顺着鼻翼留下:“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该成亲,你不要带走徒儿,徒儿不与他在一起,你让徒儿远远看着他也好,徒儿不求别的,我只看着他行吗?”
鹿青音抱着江见时与那大手抵抗,急的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大师,他心中无修行,你即便困了他又能如何?天地六道,唯独人道能够感受六道所有苦痛,他身在人间,又何尝不是修行?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难道只有带他到深山当中,他才能修成?”
湛业口中咒语突然停下,闭着眼对鹿青音道:“我带他走并非逼他正道,而是保他性命,若非如此,你二人总有一天将要面临,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鹿青音听不懂,也听不明白,觉得此话滑天下之大稽。
四处风云席卷,他被吹的睁不开眼,牢牢抱着江见时,咬牙道:“我与他无冤无仇,大师为了将我二人分开,所说之话可笑至极,我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那风裹挟着滚烫,将鹿青音炙烤的满面通红,兔子举着剑想要与那高僧一决高下,可还未走到跟前,就被那热浪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那双大手撕扯着江见时与鹿青音,两人摇摇欲坠,鹿青音只觉得浑身疼痛,可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泄力,他不知道江见时一去还会不会回来,但他有预感,此次若是他走了,也许两人真的就很难再见了。
眼看两人被分开,鹿青音急道:“指月,你在大时山等我,等我去找你!”
他没等到江见时的回应,只听到湛业说:“你莫要徒劳,我不会放他去大时山,鹿师爷,好自为之。”
鹿青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突然他脑中空白一片,手上一空,只听到梵音阵阵,整个人犹如被大地抛起,身子轻盈,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花白一片,再看到时,自己躺在地上,身边除了兔子,什么人也没有。
他听见在那梵音间夹杂着微弱的一声“青音。”
他不敢相信,江见时就这么被带走了......
鹿青音狼狈的坐在地上,呆呆的看江见时方才呆过的地方,鼻子中的酸楚猛然袭来,再一抬头,一行泪水蜿蜒而下......
他爬倒在地。
“指月......”
......
白珠给的药本来抽走了鹿青音不少病气,但此般打击之后,鹿青音未见好转,反而病的更重了。
兔子骑着马,感觉扶着他腰的鹿青音几次都要掉下去,他小心翼翼往回赶,一手不停的去抓身后的鹿青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鹿青音如此模样,犹如摇摇欲坠的枯枝败叶,面无血色,仿佛只要摔下马就会粉身碎骨化为虚沫。
兔子心中难过,牢牢的拽着,眼泪也跟着往出流......
他家师爷才与江公子好了几日?
为何上天要这般折磨人?
命运对林家不公,现如今只怕是自家师爷这黑暗中的一个光点也要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