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音的人是木的,心是木的,甚至回来后,还见了杨修茗。
杨修茗已经转好,神志也如之前一般,除了偶尔会发呆,仍然是那个该说说该笑笑的样子。
她坐在鹿青音的榻前,看着他咳的肺都要吐出来,含着泪道歉。
鹿青音只觉得可笑,这是她第二次给自己道歉了,但他却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喝了两口药,苦的他皱眉,边擦嘴边问:“你与猲狙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问的随意,就像是她是怎么从通判府来的。
杨修茗脸上一丁点的表情也退了干净,低头道:“我们去木槿镇城隍庙会遇到你二人,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鹿师爷,胡春哪件事发生后,回家的路上,猲狙在客栈找到了我,他说我身上有他熟人的味道,还说他是个法师,他和我交易,我告诉他江公子的行踪,他就能帮我,让鹿师爷喜欢上我。起先我没有在意,但是后来,经过岳姐姐的暗示,我发现你和江公子不对劲儿,而且他似乎有意设计陷害我,我心中生恨,求猲狙杀了江公子,才有了府中后山被真狼袭击那次。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答应我杀江公子,前提是要我将你引到江上,说江公子怕水怕寒,只有那样他才有把握干掉江公子,修茗一时糊涂,嫉妒心蒙蔽了一切,害了江公子,也害了鹿师爷。”
“还险些害了你自己。”
鹿青音没有发火,也没有什么情绪,所说之话都平淡如水。
他看着杨修茗的眼睛:“你为何会轻易相信他?你与他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杨修茗没了声音。
岳灵瑛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猲狙是朝廷许多官员信奉的法师,听说可以呼风唤雨,还有本事起死回生,虽然是传言,但他一直秘密生活在宫中,达到一定官位的人才知道他的存在。”
鹿青音疑惑的看岳灵瑛,不等开口,岳灵瑛轻轻一笑:“我知道他是因为父亲早前在家中提过一嘴,听说睚眦王府的范越就是他的徒弟,很聪明的一个人,前不久不知何故死在了淮歌。”
岳灵瑛探究的看向鹿青音,她猜测过,范越可能跟婴瞳祭龙案有关,但此案是秘案,鹿青音又捂的紧,这些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岳灵瑛聪慧,也知道有的事情她作为闺中女子不能打问,可是她喜欢江见时的心是真的,此次江见时因为猲狙不见了踪影也是真的,经历了这么多,她知道,虽然无缘与江见时在一起,但只要帮了鹿青音,就等于帮了江见时。
鹿青音慢慢合了眼,心中也有了头绪,猲狙应该就是利用太子少傅救母心切而指使少傅犯下婴瞳祭龙案重罪的始作俑者,范越只是他完成此案的棋子而已,那么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陷害太子少傅,牵连朱呈川与王高阳?他在为谁做事?
岳灵瑛与杨修茗在扶丰城逗留时间太久,府上都来了信,两人刚一踏上回程的路,鹿青音就陷入了昏睡。
马秋霆背着手站在鹿青音榻边看他,叹了口气:“快了,就快查到真相了,再坚持坚持吧。”
鹿青音的睡并不是病情所致,他只是不想醒着,每次醒来就觉得重新坠入地狱,江见时走了,王高阳被关在大狱里,林家的案子没头没尾,一切糟糕的不能再糟糕......
他甚至不敢睁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知道目光所及之处都有江见时的影子,挥之不去。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什么时候上天能对他宽容一些?
慈悲一些?
心绞的疼痛,肺子咳的难受,外面的雨一直未歇,没有光,什么也没有......
三天之后,带病的鹿青音领着一众衙差和兔子去了灭因寺的后山,才下了雨不久,地上泥泞,之前隐约马车压过的小道被泥水冲刷,只能靠两边歪斜残缺的草木辨认。
鹿青音衣服被树叶上的雨水打湿,浑身冰凉,嘴唇青紫,忍着咳嗽。
兔子担心道:“师爷,今天太冷了,不如我们改天再来?”
“太迟了,我们必须要知道,灭因寺用这些尸体做了什么,运出来的又是什么?杜承风被抓,扶丰城换了巡检,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让货物继续正常进出,我们现在已经很被动了,再没有头绪,来的就不是一个二夫人,马大人又会陷入危境。”
兔子:“师爷,有人来了!”
鹿青音忙与几人躲在灌木之后,在路中扔出一块带着尖角的石头。
两辆马车拉着两车东西经过时,颠簸了一下,车夫下车查看后,又重新上路。他们一走,鹿青音就走到了那马车停驻的地方,地上有一小块凝结的泥土,显然是从车轮上掉下来的,他捡起来在鼻子跟前闻了闻,然后掰开来看,黑色的泥裹在其中,捏在手上有些黏滑。
“是什么,师爷?”兔子探头探脑的来看。
“尸油。”
兔子瞬间退了一步,震惊的看鹿青音:“这马车上为什么会有尸油?”
鹿青音想了想:“尸体运进灭因寺,拉出尸油,那么这些尸体应该是在灭因寺焚烧了......可是焚烧尸体是为了什么?”
他将泥土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块白布当中,带着一群人往衙门赶。
路上大雨又开始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鹿青音寻了个农舍钻了进去,农舍主人正在整理玉米芯,看见一群官差来躲,急忙将几人让进屋里。
小屋暖和,鹿青音白的吓人的脸色慢慢有所好转。
屋外的雨势没有停歇的意思,几人都饥肠辘辘。
那老农做了一大锅饭非要留鹿青音,说:“一阵儿旁边的毛麻子杀鸡,取上半只来给几位爷打打牙祭。”
鹿青音一愣,转头看向老农:“你说谁?”
老农:“我邻居,毛麻子!”
兔子也奇怪,忙问:“是衙门中的那个毛麻子?”
老农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新搬来的,人挺好的。”
毛麻子这名字并不多见,尤其在扶丰城重名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杀了二夫人的毛麻子此刻仍被关在衙门大牢之中,怎么会?......
鹿青音低声问老农:“鼻翼可有两颗痣?”
老农怔然,想了想点头:“嘶......是有两颗,你们怎么知道?你们认得他?”
鹿青音心中震惊,陷入沉思,他怎么出来的?
难道真是自己弄错了?
他按住老农的手问:“他住在何处?老丈可否带我偷偷去瞧一瞧?”
说着默默在老农手心塞了锭碎银子。
老农手一抖,目瞪口呆的望着鹿青音,看他不容反驳的延伸,点头道:“好,小的带您去!”
鹿青音跟在老农身后,故意隐藏在角落,他交代了老农,只要将那人引出来,自己看清楚便好,旁的什么也不用做。
老农听话到了邻家,敲了门,混着雨水的噼啪声,大声喊:“毛麻子,杀的鸡怎么样了?”
只听熟悉的声音响起:“哎!快了,燎毛呢!”
一边说着门打开了,一个男子拎着一只烧的有些焦糊的公鸡走了出来,笑盈盈的对老农道:“急也没用啊,我得给你收拾干净喽!”
鹿青音眼眸微微收缩,此人正是应该在大牢里的毛麻子!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马秋霆的命令,毛麻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他犯的是杀人的重罪!
鹿青音没有现身,他带着兔子和几个衙差淋着雨往回赶,急着去查大牢的案宗,看这毛麻子是怎么出去的?
可是所有事情似乎赶到了一起,未抵达衙门口,就有个面生的衙差朝着鹿青音跑来:“师爷,马大人在城外的驿站,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你过去。”
鹿青音看他,生了疑:“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衙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小的才来没几天,巡检司整个班子都被换了,您忘记了?我是新来的!”
鹿青音浑身湿透,微微发抖,又狠狠咳了几声:“马大人在驿站做什么?”
那衙差道:“说是有批朝廷的货要进,来人是个大官,马大人亲自去看,不知出了何故,人留在驿站没回来,只叫小的来找您!”
鹿青音一听,信了七八,急忙提脚就走。
兔子拦道:“大人,都到衙门口了,先进去换身衣服,带上蓑笠再说!”
鹿青音挡开他的手急道:“怕是马大人遇到了什么麻烦!得赶紧走!”
兔子也拦不下,只好湿答答的跟了上去。
从城内出城道驿站行了半个多时辰,鹿青音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他嘴唇青紫,牙齿微微打颤,手指僵的拽不住缰绳。
兔子不停道:“师爷身上染了寒气,今日又淋雨,再作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
他寻了把油纸伞,一路上靠近鹿青音,为他撑着。
鹿青音咳嗽的越发厉害,他心中有个声音,不停的再说“快些破案,早些破案,破完案就可以去找指月,他定然也在等你......”
他知道自己不仅要早些做完这些事情,也不能闲着,只要闲着他就会被那股撕心裂肺的思念折磨。
那种思念融着绝望、痛苦、看不到未来,也融着他唯一的活着的希望......
他曾经从未想过自己有未来,他想的只有为林家翻案,为了翻案他可以付出生命,而现在他有了羁绊,他知道只要江见时活着一天,自己就不能死。
他们二人互为解药,也是彼此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美好......
鹿青音咬牙,加快了马速,半个时辰后,他与兔子来到了扶丰城外的驿站。
这个驿站相对其他地方要大上很多,除了供来往商客居住的十几间房,二楼还设了观景台。此地离江边很近,漕运码头就在东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来往船只。只是今日雨大浪大,江上的渔船摇摆不定,没有人烟,驿站的窗户也没有打开。
鹿青音下了马,腿上没多少力气,刚到门口,就看到有几个侍卫守着,这几个侍卫不似衙门衙差那般,羸弱的羸弱,强壮的强壮,还有些发胖的,身材参差不齐。
这些人个头很高,非常健壮,一看就是京师的侍卫。
几个侍卫认得他,没有阻拦,只将兔子拦在门外,一个人引着他上了楼。
“师爷!”
兔子不放心唤道。
鹿青音摆手:“无事,你等我。”
二楼拐角有个大的里间,平日里都是供大官大商居住,很是舒服暖和。
鹿青音推开门看到一面腾云纹的屏风,里面有人对他道:“鹿师爷,辛苦了,快进来。”
暖意袭来,鹿青音身子舒服了些,忍住咳嗽绕过屏风走进去,他先是看到正中间坐着一个肤白清瘦的男子,此人身穿青色狮袍,头上簪着一只貔貅玉钗,眉毛稀疏,眼睛窄小,鼻子倒是英挺,面容虽笑着却不和善。
鹿青音看向一旁,没有看到马秋霆,心中一沉,知道该是自己中了计。
他抱拳作揖:“这位大人,不知您找海镜有何事?”
这男子笑道:“怎么?这么生疏?连救命恩人都记不得了?”
鹿青音倏尔抬头看他,脑中思忖半天,对此人都没有什么印象。
他颔首:“恕海镜记性不好,想不起来大人何时救过海镜?”
男子拿着一把扇子,在暖和的屋内扇出一阵凉风,意味深长道:“我救你不止一次。”
他突然朝鹿青音身后勾勾手,一个人慢慢走到了鹿青音身侧,鹿青音下意识看他,猛的皱眉。
此人身穿银甲,领口处绣着一截翎羽!
婴瞳祭龙案时,这些人的确救了他多次!
鹿青音压制住惊愕,道:“海镜无知,并不认得这些人。”
他没有忘记这些人是如何杀了张贵安的。
“啧啧......”
男子放下扇子,看他:“堂堂破了婴瞳祭龙案的鹿师爷怎的如此忘恩负义?若不是我的人,你这条命早就被乌兰十三卫夺去了,我帮了你,高低你得对我道声谢不是?”
鹿青音:“海镜不知大人是何人,如何道谢?”
“我?”
男子笑了笑:“其他的你不用了解,知道我姓朱便好。”
鹿青音骇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男子,姓朱?皇家人?!
他忙退后一步,抱拳单腿跪拜:“殿下,海镜有眼无珠。”
男子笑着拍拍桌子:“无事无事,你怕是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殿下,但我知道你,你师兄是王高阳,王鹤藜的儿子,在我皇弟的手下混饭吃,对吗?”
皇弟......
他是......
朱呈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