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境最高峰上立着一座孤庙,庙顶堆着积雪,寺庙很小,只住得下两个人,庙后有一片寒潭,山顶的雪水顺着岩石流到寒潭中,寒潭边缘结着冰碴。
江见时浑身湿透,唇齿青紫跪在寒潭里,露出半个身子任由着山顶的寒风凛冽吹拂。
寒潭旁有块光洁的青石,石头上盘腿坐着个老僧,口中诵经之声从早到晚没有停歇。
江见时眼窝深凹,面无表情盯着水面的冰结上又被冲开。
他全身疼痛,即使身子麻木,但也能感受到入骨入髓的冰凉狠狠的扎着自己,像要将自己凌迟处死......
日头西落,湛业睁开了眼,看着江见时道:“你天生火体,怕冷怕寒,如此惩罚还不悔过?”
江见时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眼神冰冷执拗,像是已经被冻在了寒潭之中。
湛业见他冥顽不灵,叱责道:“今日所受都是你自食其果!我当初留你一命不是让你害人的!若我早知你情执如此之深,在你母亲生下你时,就该将你法灭!”
江见时慢慢启唇:“师父,可曾有一日,将我当作徒儿?师父,可曾有一日在意过我?”
他费力的抬起头,目光糅着几分绝望和失落:“我当师父为父,当师父为母,师父当我,是什么?”
湛业目色中的流动,转瞬即逝,他低头看江见时:“我收你为徒,不掺杂半分情感,没有父子之情,甚至没有师徒之情,我收你只是为了看着你,不要为祸世间,你是妖与人之子,你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若不能带你正道,你死了也罢。”
江见时缓缓低下头,眉头轻轻皱了皱又松开,眼瞳里充满了自嘲,青紫的鼻尖有了红气,只听他笑了一声,一滴泪水打在了寒潭之中。
湛业看着他毫无情绪。
江见时声音微微颤抖,含着三分委屈七分的怨艾:“我也不想啊.....我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人呢?”
他鼻音越来越浓:“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不要我呢?为什么?......”
泪水顺着他的鼻翼滑到嘴角,一滴......两滴......
“我很听话,捉妖,降魔,超度......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山中修行二十余载......我真的已经很听话了......我很想你师父......我很想你的时候,你在哪呢?一个人,真的,真的......很苦......”
江见时的肩微微颤抖,他隐忍着,隐忍着身体以及内心极大的痛苦。
湛业道:“若你真的正道,这些痛苦就不会存在,没有情与爱,什么都不会伤害你,若你早听我的话,今日也不会至于此境地。”
江见时闭了眼,眼睫上挂着泪珠,他不想让泪水掉下来,可是他真的委屈,很委屈,鼻腔中的酸意搅的他脑袋发疼,比冰水冷冻着全身还要疼。
他嘶哑着声音道:“正道之心,是清净、是庄严、是祥和和宁静,可是徒儿在山中修行,心中满是杂心,是盼,是等,是凄是苦,是对妖的痛恨,是得到师父肯定的执念,是从这具恶心的身体里超脱的强烈欲望!”
他抬头看湛业,蓄积的泪水瞬间滑落,声音陡然高昂:“敢问师父,这是正道吗?这是成佛的正确之路吗?是我脱离妖身不再让你觉得救我是个错误的正确选择吗?如果,我江见时的存在是妖与人错误结合的结果,是这个世间不容存在的邪恶,是师父你多年的心魔,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若你杀了我您又何苦将自己关在这扇境中,没日没夜的对着佛祖忏悔?我的存在难道就让你这么不堪?让这世界都无法容纳?”
湛业眼神陡然黯下,直视江见时道:“对,是我一时的假善,导致了这么多年的痛苦,所以我不能让你再去祸害旁人!若不能带你正道,那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江见时倏尔仰头哈哈大笑,笑的凄凉,头发上的冰渣簌簌而落:“不杀我,是你的因,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承受你造因的痛苦?”
湛业神色变了变,他慢慢转身,紧紧攥着念珠。
又听江见时沉声道:“过去,徒儿内心从未有过宁静祥和,欢喜满足的感觉,直到鹿青音出现,是他的出现,才让我有了善念,才让我生了欢喜心同理心,仁爱心慈悲心!让我知道指月的意义,让我知道妖有善恶,事有因果,破了是妖皆恶的苦执!师父,您看看我......指月未曾被慈悲过,又如何学会慈悲?这些,师父从未教过我,给予我,我如何会成为救助众生的菩萨佛祖?”
远处结上的冰面突然断开,朝两边分散,慢慢融化在寒潭中,没有留下丝毫印记。
湛业驻足,站了很久,浑浊的双眼幽深的盯着江见时,然后慢慢转身离开,最终叹了一口气:“哎,你眼前的圆满也许终成为伤你的利器,你说的对,我造的因,我承担果,我救了你,也终将害了你,是为师的错。”
江见时看着他老态的步履,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心中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得到了释放,这么多年,他,终于说出来了......
......
五日后夜里,如朱呈宥所言,扶丰城果真来了一批马车,这些马车只带着空箱子,箱子上拴着大锁,几辆马车连在一起,浩浩荡荡行进在扶丰城一条偏僻的街巷。
张登没有见过葛云衡,此时他正扮作巡检拦下了马队的去路。
葛云衡道:“前面街面改造,几位大人需绕道而行。”
张登坐在马上抬头看,回头对身后的邝绅说了几句。
邝绅走上前:“改到哪条道上?”
葛云衡:“再往北走有条土路。”
邝绅怀疑的看着他:“进城时为何没人说修路?”
葛云衡笑道:“那些看门的不知道城内的情况。”
“我们进来可是你们鹿师爷准允的,他为何也不说?”张登又问。
葛云衡道:“鹿师爷日理万机,马大人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怎能管修路这种小事。”
邝绅也往远处看了看,果然看见街灯的烛火下青石都被翘了起来,拦住了去路,想了想道:“带路。”
葛云衡笑着将他们往另一条路上引。
快要入冬,扶丰城风大得很,黄土路上灰尘如沙暴般席卷,侍卫纷纷遮住脸,生怕迷了眼睛。
葛云衡忙道:“最近天气不好,大人们可用帕子罩着脸,别迷了眼。”
邝绅朝身后的马队摆手,突然听见队伍后有闷哼,他转头去看,天黑风大却看不清楚,大声问道:“后面有什么问题?”
“风太大,有人摔倒,没有问题。”
邝绅警惕的看了一阵,实在看不清什么,抽打马屁股:“快走!”
葛云衡看着马队从自己身边走过,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俨然换成了遮着布巾的鹿青音。
马车后的侍卫骑着马乱成一片,这些马像是受了刺激,不停的原地打转,还用力吸鼻子,像是抽筋一般。
葛云衡在风中,一把扯下一人,脱下自己巡检的衣服,里面穿着护送货物侍卫的衣服,然后在自己的布巾上倒了一些水,闷在马鼻子上,马匹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方才马上的侍卫被墙角处的山匪拖进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葛云衡骑着马行在鹿青音身边,低声道:“好东西!什么来头?”
鹿青音笑:“紫茎泽兰,马最怕的花,花粉可致马匹气嘴、鼻腔流脓溃疡。”
葛云衡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马队穿过这条布满黄色浮土的街道,不过一个时辰便行到了灭因寺。
此刻已过子时,周围没有什么人,灭因寺的寺门突然开了。这是鹿青音第一次远远看到寺门打开。门口出现了两个僧人,身穿鸭黄僧衣,身材魁梧,眼神冷凛狠戾,他抬头看了眼邝绅,又接过邝绅手里的令牌端详一阵,让开了大门。
门内又走出两个僧人,一辆车一辆车探看,走到鹿青音身边时,两人停下脚步,端详着鹿青音。
倏尔葛云衡骑着马行了上来,他腰上挂着方才那侍卫的腰牌,晃晃荡荡出现在二人眼前。两人看了一眼又朝后看,见都是侍卫,就往回走,紧接着门口的僧人抬起了门槛,马队开始往里行。
鹿青音刚过了门槛,心中突然收紧,不舒服的厉害,想到林家一百多人的尸身和那六百两白银很有可能在此处,他手指绻起,攥了拳,无声的摁在车架上。
灭因寺内并不像庙外香篆袅袅,香火旺盛,相反,他没有闻到高香的味道,反而闻到了一股怪味儿,很熟悉,像是胡春窗户上那洗不干净的尸油,其中还夹杂着铁屑被灼烧后的刺鼻之味。
再看周围阴冷森然,没有其他佛雕塑,到处都是焰火的图腾和壁画。寺庙前院很安静,两侧驻立着盱衡厉色的魁梧武僧,个个儿都满面杀气,没有丝毫僧人的慈悲面庞。
院子两侧中了香兰,这种花味道浓郁,邻近冬季才谢,此般已经枯萎,更增庙内的诡异颓凄。
马车纷纷在院落里停下,邝绅下了马带着一群人往里走,鹿青音与葛云衡也急忙跟上。
绕过庙内雕刻着火兽的照壁,有一截往下走的台阶。
鹿青音不解,庙中往往都是中间高四周低,可这灭因寺似乎并不相同。下了十几级台阶,就看到一个铁锁的短桥,桥到中间分岔为上下两层,上连接一处用围墙堵的严严实实的佛塔,下是一个雕着青面獠牙看门恶鬼的洞窟。
鹿青音了然,上面是那灭因寺非常出名的数丈高佛塔,塔内立着一尊大佛,下面,应该就是通往灭因寺后山的那个洞窟。
众人朝着佛塔的方向走,鹿青音心有余悸的看了眼脚下不远处的洞窟,耳边有风声传来,风声内似乎有阵阵嘶嚎之声。冷凛的夜里,鹿青音额上沁了秘密的汗水,他心口微疼,口干舌燥,憋着一股劲儿又想咳嗽。
他费力忍耐,终于一路行到了佛塔之前。
往日远处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现下一抬头,再看这佛塔竟有高耸入云之势,巍峨屹立,甚是壮观。塔门很大,像是专门供造屋的车架进入。
进了门,鹿青音与葛云衡都瞬间滞住,不由得往上仰看,那佛足有五六丈之高,浑身漆金,佛颜肃穆,佛眸渗着可怖之气,他双手持着法器,足下各立着两个孩童,孩童言笑晏晏,小脚丫下踩着两头凶神恶煞的火兽。
这里四处都是符文,大佛不远处有间屋子,屋子的门是开着的,烛火很明亮。
鹿青音正在朝里面张望,突然从屋子里扔出几个人来,葛云衡和鹿青音瞬间变了脸。
这些人是葛云衡的手下,方才抓了他们的侍卫,竟然被发现,而且先一步被带到了这里......
葛云衡黑着脸往前走了一步,被鹿青音拦下,此刻前面的人都纷纷移到两侧,将鹿青音与葛云衡露了出来。
紧接着屋子内有个熟悉的声音想起:“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是朱呈宥?!
鹿青音大骇,他竟然亲自来了?
葛云衡护在鹿青音面前没让他动。
朱呈宥笑道:“葛寨主,这般警惕做什么?你难道不该感谢我,杀了你那无能的哥哥,让你坐上了寨主的位子?”
葛云衡哂笑:“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杀了我全家?”
“哈哈哈哈!”朱呈宥笑的止不住声,又邀请到:“扶丰城是马秋霆的地界儿,可这灭因寺却是我的,既然来了,进来喝杯茶,总站在外面做什么?”
此刻两人俨然入了圈套,不可能再有其他出路,鹿青音索性拽下葛云衡的手臂,道:“走吧。”
两人并肩往屋中行去,刚一进门,鹿青音瞬间面无血色,骇然的盯着朱呈宥一侧,地上跪着的竟是,马秋霆!!
鹿青音猛的开始咳嗽,弓着腰直不起身子。
朱呈宥微微皱眉:“竟病成这个样子?怎么弄的?要不要本王帮你找个御医看看?”
鹿青音戟指怒目,气道:“你抓马大人做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
马秋霆微微颤抖,跪在地上被朱呈宥踩着。
朱呈宥手里捏着一对麒麟手球,转的咯吱作响,咧嘴笑道:“鹿海镜,你好大的胆子?敢算计本王?你当本王不知道你在调查十一年前的事情?你想做什么?嗯?”
他又用力踩着马秋霆咬牙切齿道:“想翻案?你以为有王鹤藜帮你,你就能抓住我的把柄?我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掺和进来,真觉得我不会杀你?”
葛云衡垂眼道:“殿下没有杀鹿青音,定然是留着他有用,今日我与鹿青音并非想要翻案,只是灭因寺神秘,我二人就是想进来看看!”
“你想看什么?”
朱呈宥嗤笑:“看佛祖还是看尸体?葛寨主跟着我的人这么久,打得什么主意,你当我不知道?十几年前是我叫人杀了你兽台寨的人,怎么本王杀人还需经过你的同意?不过可惜的是,当时叫你和葛万生给跑了!你现在应该好好感谢我,葛万生当了寨主,我放了他一码,也是因为他听话,只不过谁让他倒霉,非要和鹿青音合作,现在你又来趟这摊浑水,是觉得命太长了?”
鹿青音道:“殿下,你放了马大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他派二十几个衙差跟着你?”
鹿青音蓦地看向马秋霆,他不知道马秋霆竟然让人跟他?是不相信?还是?......
马秋霆哼哼唧唧开了口,显然被朱呈宥踩的背疼:“殿下,下官不知道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就是找些人跟着他,防着他,属下哪儿敢掺和您的事情,要是知道杜承风是为您做事儿,属下怎么敢抓他啊!”
“马大人,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不动你,怎么聪明劲儿过去了,现在开始装糊涂了?你自己的师爷在做什么,你能不知道?再者,杜承风的事情,放了往日你管过他吗?怎么鹿海镜这小子来了,你就要抓杜承风了?”
“那是杜承风想害下官!”
马秋霆三角眼撇着,豆大的汗往下淌:“我也得自保不是?”
朱呈宥:“对了,你还杀了谢霜梅,这就是你的自保?”
马秋霆擦了把汗,被朱呈宥踩的骨头都快折了,好在身上肉多,他撑着劲儿道:“谢霜梅那是与下官的账房偷情!再说那也不是下官杀的,是我那手下,他动的手,我根本不知道!”
朱呈宥狠狠将马秋霆踹了一脚:“窝囊废!”
他抬头对上鹿青音的眼睛,坦率道:“葛寨主猜的不错,你鹿海镜是有用的,但不是对我!而是他二人!”
说着身后从阴影下站出两个人。
一个是周憬良!
一个,是猲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