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音走出衙门,葛云衡的马车正在等他,兔子委委屈屈眼巴巴瞅着鹿青音:“师爷真的不带我?”
鹿青音笑着赶他:“马大人给你安置的新房子要开始盖了,那是你自己的产业,你自己不守着些?”
兔子摇头:“师爷去哪兔子就去哪!”
鹿青音摆手:“回去吧,这个地方你去不了。”
说完他放下马车帘子,又伸出一只手朝兔子摆了摆,兔子才讪讪而去。
葛云衡道:“真的决定好了?那地方若是进去出不来......”
“那就要拜托葛寨主给我和我家人一起立个衣冠冢了。”
鹿青音打趣。
葛云衡看他:“江见时有什么好的?不如你跟了我,我对你绝对比他对你好!”
鹿青音好笑,懒洋洋的瞥他:“下辈子吧,下辈子看看我二人是否有这姻缘,你做女人,我做男人,指不定也能创造一段比翼双飞的佳话。”
葛云衡无奈笑着摇头,倚在马车上,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这么执拗做什么?万一你寻不到他呢?还不是得回来?到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有我作伴难道不好?”
鹿青音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嘴上道:“我已与他成亲,拜了天地,城隍老爷作媒,今生今世除了他再也不会与他人为伴,若我寻不到他一日,就寻他两日,三日,四日,这辈子寻不到,下辈子接着寻,一直到寻到他为止。”
“傻子!”
葛云衡抿嘴,脸色微微变化,揭开马车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他眼中浸着失落,这样的失落感还是小时候遇到江见时那日,他不能理解男子之间的喜欢,当他知道江见时是男子,他会由衷的厌恶,排斥,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让他动心之人,竟还是男人......
何其可笑......
马车行了七八天之久,绕过黑山,两人又换乘马匹,进了山,山中没有驿馆与客栈,二人住在洞中、树下,一路上四只红蝶跟随,没有野兽,危险也少,第十三天时,两人终于行到了一处悬崖边,悬崖处长着几株曼陀罗花,其余便是碎石嶙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鹿青音在悬崖周围转了好些时候,急问葛云衡:“是这里吗?真的是这里吗?为何没有你说的树?”
葛云衡也很奇怪:“我依稀记得是朝这个方向走,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是有些变化吧......”
鹿青音又绕着周围转了几圈,还是没看到什么,他不安的来回踱步:“不会走错了,寻不到吧?”
葛云衡拽住他,道:“我记得那天刚刚下过雨,我们先找个附近隐蔽的地方呆上一阵子,等下了雨再来,说不定能看到扇境入口。”
“下雨......”
鹿青音喃喃:“好!那就等下雨!”
说完他席地而坐,眼睛凝视着悬崖边,一动也不动,除了咳嗽的时候,鹿青音就像长在了悬崖边上。
葛云衡无奈,听他咳嗽的沙哑声和喘息的嘶鸣声越来越重,担心道:“这山上的雨没有预兆,不知何时会来?我们不如......”
“葛寨主,天气变幻莫测,你莫要在这里呆着了,你能将我带到这里我已经很感谢你了,你回去吧。”
葛云衡心中紧了紧,道:“你难道不怕我骗你?”
鹿青音回头看他,眼睑发红,话语里透着一丝绝望:“我还能怎么办?即便是骗我,也是唯一的希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葛云衡滞住,一时语塞,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回荡着那句“我还能怎么办?”......
第二日夜里,葛云衡给鹿青音寻了些果子,又生了火,鹿青音跟他说了几十遍要他回黑山的话,可是葛云衡比他还执拗,一直陪他等着。
天空突然刮过一阵腥风,浓云四合,遮住了空中的皎月,鹿青音咳嗽的声音突然止住,伸出手来,一滴雨水恰好落在他的手心。
鹿青音惊喜,还未站起身,大雨便噼里啪啦的向山顶袭来,葛云衡正睡在火堆旁,被雨这么一浇,整个人顿时清醒,他急忙拿了蓑笠给鹿青音,想带着他去附近岩石下避雨,可鹿青音此刻兴奋的哪里还知道避雨,他站在原地怔怔的盯着悬崖边,雨水穿过蓑笠流到眼睛里都没有顾及,他握着拳等着。
一刻......
两刻......
三刻......
雨大风大,两人被打的浑身湿透,鹿青音面色惨白,咳的上不来气,却仍执意要守在悬崖边。
葛云衡动容,他不忍鹿青音遭受如此折磨,想着不如一掌将他拍晕,将他带回黑山算了,可是看他那执着的样子,又下不了手。
两个时辰后,鹿青音跪在地上,绝望的盯着悬崖边,大雨已经停了许久,悬崖边没有丝毫变化。
葛云衡蹲在他身旁,看他浑身泥泞,膝盖埋在泥水当中泡了好久,忍不住道:“也许那扇境已经关了,也许已经没了,我们回去吧,若江见时心里有你,有朝一日他一定会下山找你。”
“有朝一日?”
鹿青音嘴唇哆嗦,眼眶黝黑深陷,苦笑:”是哪一日?咳咳咳......会否有那一日?”
他的嗓子已经哑的发不出声音,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眼神飘散......无助......
葛云衡手指握了拳,他知道他不能由着鹿青音这么下去,否则他定然会死在这山上。
葛云衡心中一横,刚要抬手拍晕鹿青音,突然悬崖边冒出一缕缕的藤蔓,这些藤蔓交织,不多时就形成了两人粗的大树,大树树顶枝桠弯曲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门,门中间就像是被烈日照射的琉璃瓦,透亮刺眼。
时隔多年葛云衡再看这场景仍然心有余悸,等他回过神,就看到鹿青音一脚踩进了那门中,也不知道那里是否会直接掉进悬崖!
葛云衡大惊失色,想要跟上,就在触碰那门的一刹那,藤蔓突然收起,大门瞬间不见了踪影!
葛云衡险些一脚下了山......
被阻隔在外面的还有四只红色的蝴蝶......
扇境门内门外两个样子,鹿青音穿过一阵浓香的迷雾,就渐渐看到了足下的小路,路上青草芬芳,到处都是漂亮的野花,再往周围看,是一片平静的湖泊,湖泊中有金色和银色的大鱼摆尾。
一只长着蜻蜓翅膀的鸟站在水边的芦苇荡里,圆圆的眼睛盯着鹿青音。
这湖泊看着无边无际,除了这条小路,湖中央还立着一栋房子。
鹿青音匆忙走过去,边走边唤:“指月!”
那房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答应。
鹿青音站在跟前看,房子大门上有个匾额,上面写着“魔境”。
鹿青音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女子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逗着篮筐的婴儿嬉闹,房间不大,墙壁上画着诡异的图案,鹿青音朝一边的墙壁走去,看到那画上尽是地狱饿鬼的受罚图,他一张一张看,发现这壁画似乎讲了一个成魔之人的故事,他没有看下去,走到那妇人身边,轻声唤:“母亲。”
叫完,鹿青音自己怔了怔,他口中的言语似乎由不得自己。
那妇人转头看他,鹿青音眸子猛的收缩,这女子当真是他的母亲。
妇人对他笑:“青音,回来了?快去叫你爹爹吃饭。”
鹿青音疑惑:“吃什么饭?哪里有饭?”
“这里啊!”
妇人看着婴儿筐:“这就是饭啊。”
鹿青音不解,往里探看,却见自己的母亲正啃咬着一段孩子的手臂,而那孩子,就是自己!
“母亲!”
鹿青音大惊:“母亲你在做什么?”
妇人不解的看着鹿青音:“吃饭啊,你不吃吗?”
说着递给了鹿青音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鹿青音疯了一般打掉,没有神智的吼道:“母亲为何要吃我?母亲将我扔了不算?还要吃我?母亲独自享着荣华富贵,却留我在深山当中受苦,母亲眼里根本没有我!”
妇人似乎很是难过:“青音,你不吃吗?”
“吃什么?”
鹿青音暴怒,一巴掌打开妇人的手:“你到死都要吃我?到死都不要我!到死!”
突然屋子里空了,什么也没有,就连那壁画也消失不见了。
墙上开了一道门,鹿青音方才还喘着粗气,胸口钝痛,怒火滔天,此刻忽而冷静,他慢慢走出这扇门,又看到一间屋子立在不远处。
鹿青音犹豫了,可再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徒留一片安静的潭水。
鹿青音走到那屋檐下,抬头看到上面的匾额,写着“邪境”二字。
他伸了伸手,最终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
屋内正在唱戏,戏目鹿青音听不清楚,戏台子下坐着一堆人,这些人一动不动,也不交谈,只是看着台子上的角儿唱着大戏。
鹿青音慢慢坐下,旁边突然有个妇人问他:“鹿师爷,喝茶吗?”
鹿青音转头看,却见长宝的娘满头痈疮,颈项分离正笑着看自己。
鹿青音手上的茶碗“当啷”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此刻看戏的人都转身看他,他慢慢转头看向周围,这些人全部都是渔村的村民,目光呆滞,满面血污与伤痕,戏台子上的人也停了下来,看他,鹿青音感觉喘不上气,他想起身,但站不起来,浑身动弹不得,只看那戏子生生撕了一张面皮,乌黑的浓血滴在地上,那戏子抹了一把脸,唤了一声:“鹿师爷!”
鹿青音豆大的汗顺着耳根往下流,他胸口用力起伏,慢慢凝聚瞳仁,看到那戏子竟是张贵安模样!
他哭道:“鹿师爷答应了我们,要救我们,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啊?”
刹那间鹿青音听到了鬼哭狼嚎,那声音似乎带了尖勾,挂的他满身是血。
鹿青音哭道:“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这些人的手纷纷向鹿青音伸来,瞬间将鹿青音埋在了黑暗之中,一切安静下来。
鹿青音捂着脸喘着粗气,慢慢抬头,发现自己又站在一条小路上,身前多了一间屋子,鹿青音不敢过去,他回头看,来时的路都化作了水潭,没有路,不得不走,他知道要想见到江见时,他必须一直前进。
镇定一阵后,鹿青音继续走向前面的屋子,这个屋子富丽堂皇,匾额上写着“妄境”二字。
门自己打开,鹿青音刚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熟悉。他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意识当中这里是林府又是大时山那山洞,他看到林兆雪在与弟弟林青风玩投壶,大姐绣着荷包看他们。远处的亭子里,江见时正在朝自己招手。
鹿青音惊喜,大叫:“指月!”
江见时手指堵着嘴巴,示意他小声些,然后转头让他看。
鹿青音循着江见时看的方向看到父亲与母亲正笑着坐在高堂上,左边坐着他那鬼医师父,也笑盈盈的,脚下一只小白狗蹭着鬼医的脚。
鹿青音高兴,再一转头看到自己正在和江见时拜堂,所有人都穿着红衣,单他自己穿着白衣,他着急道:“大家等我,我换件衣服。”
江见时拉着他,笑:“就穿白衣,白衣好看。”
“不行!白衣多不吉利!”
鹿青音不知怎的,就觉得白衣必须要换成红衣才能拜堂,立刻起身就要去寻找红衣,刚走没几步,找不到了路,想回头却看到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方才的高堂骤然变成了一口黑色的大棺材!
鹿青音浑身战栗,心口疼的犹如一把刀狠狠插了进去。
他看到那棺材密密麻麻立着上百个排位,林兆雪旁边有一个红色排位非常眨眼间,上面写着五个字:“江见时灵位”
鹿青音瞬间崩溃,咆哮者跑到跟前一把将那些排位推倒,他嘶吼着、恸哭着、怒骂着,铺天盖地的难过与痛苦席卷而来!
他开始用力咳嗽,咳的满嘴是血,牙齿......舌头......纷纷掉落!
鹿青音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这种痛苦比深陷刀山火海还要痛上百倍,他跪在地上,感觉自己开始融化,与林家人一起,与扶丰城后山的尸体一起,化在熔炉里,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化成了汪洋大海!
“鹿青音。”
突然,这痛苦当中,有人唤他。
鹿青音疲弱的抬头,眼泪湿透了衣襟,他身旁一切消失不见,连带着那无尽的潭水。
此刻的他正跪在半山腰的一处台阶上,旁边花红柳绿,溪水潺潺。
他怔怔的看远处唤他的人,是湛业高僧。
“鹿青音,你看到了吗?”湛业问他。
湛业声音如同浑厚的洪钟:“人生在世,如大梦一场,痛也罢,喜也罢,你终究会成为自己人生的看客,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在消逝,现在的已经过去,过去的已不复存在,执我终究会害了你。”
鹿青音猛的咳嗽不停,胸口和后背一阵一阵的如同针扎。
湛业又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做扇境吗?”
鹿青音压下难受抬头看他。
湛业:“扇子一动风即起,心念一动万物生,方才你一路走来,看到的就是你的心念,你的心魔,你的邪和你的妄。你怀揣血海深仇,终将堕入无尽的苦难泥犁,在你的妄念当中,指月也会被你的仇恨拖下无底深渊,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鹿青音摇头:“大师,青音从未想过将他拖入深渊,仇恨是青音自己的,不是指月的,我喜欢他,爱慕他,只是想与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湛业摇头:“淮歌渔村又为何而死?你可知邪是何物?邪不是心魔,而是恶果,你自以为是,葬送了全村人性命,这是你所谓的只是想救他们而已?”
鹿青音不理解:“他们的死是我的错,但是,我并未有害他们的恶心。”
“天地万物六道轮回,业因业果皆是来自于人性的贪嗔痴,你以为没有恶心,造成恶果,就不该你来担?若非你一意孤行,查案从渔村入手,将这些无辜百姓牵扯进这案子当中,他们又如何会葬在那些恶人刀下?是你的贪念你的痴愚害了他们。”
鹿青音手指抠进阶石的泥土中,道:“是我的错!可是大师,指月不一样,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我不会让他再遭受磨难。”
湛业冷冷的看着鹿青音:“众生与指月有何不一样?你昨日能让一村人去死,明日就能让指月去死。”
“不会!我不会!”
鹿青音摇头:“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大师,我今后吃素,今后也绝不杀生,我陪他一起修行,只要让我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