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业叹了口气:“愚昧!你二人一个比一个愚昧!”
他缓缓走下台阶,对鹿青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让他降妖除魔?”
鹿青音摇头:“晚辈不知。”
湛业道:“这世间有阴魔五十,五蕴色受想行识,各有十魔,他降妖除魔中,所遇妖魔皆对应他的心魔,王员外家的兰花精,是他十阴区宇中的魔心,他心中妄立邪解,认为十方草木,皆称有情,与人无异,草木可以为人,人死还可为草木,他堕入知执、邪执,所以才生了魔心,真相与他心执矛盾,他便有了破魔之心,若无此心,他端不可能遇到那兰花精。
他所除水蛭精,是他在修行中自认为圆满常住,希求自己的色身,对色身执着,希望身体能够和识阴一样坚固常住,因此生了贪非贪执,有了此心,遇到了以人血修筑自身的水蛭精。
这些仅仅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就如同你方才经过的三境地,人若脱离痛苦,想要看清事物本质就要破魔破邪破妄。指月并非善类,他投身妖体,自带魔性,如若我不控制他,这世间将又生一魔!就等于多年前救下他,是我造了滔天恶业!现下他好不容易修心至此,遇到了你,也许就是他的最后一魔。”
“最后一魔?”
鹿青音湿了眼眶:“我,是他的最后一魔?”
湛业肃穆:“对,你字海镜,是他业海中一面镜子,你是他,他也是你,他最后的心魔是你,也是他自己。”
鹿青音不明白:“大师,我二人倾心彼此,我为何会成为他的魔?我不懂!”
湛业慢慢朝他弯腰作佛揖,将他从石阶上扶起,道:“最后这恶业与贫僧有关,你既然能穿越三境抵达此处,便是这业已经到了,我便将事实说与你听。”
湛业沉声,道出一句:“阿弥陀佛。”
他看向远处腾腾云海后的半缕斜光,道:“指月生于凤妖腹中,是半人半妖之物,凤妖寿命不长,需要经过涅槃成仙,才能保持仙寿永昌,凤妖为了与指月父亲和指月长久相伴,在指月出生后不久擅自涅槃,因善业不足涅槃失败,不仅将凤凰元丹排出体外,自己也魂魄丢失,疯疯癫癫。
凤凰元丹是上乘的修仙之物,法力高深的妖魔,只要得到此物将会避开雷劫,直接升仙,此物被北海上古妖兽猲狙盯上,为了保护凤凰元丹,指月的母亲冒着被我法灭的风险,找到我,将元丹和指月交给了我,当我藏好元丹时回头去寻指月母亲时,她与指月的父亲已经被猲狙杀害了。”
鹿青音望着湛业:“那元丹呢?”
湛业叹了口气:“凤凰元丹虽可成仙,但它本身不是仙物,进不得扇境,我将他藏在大时山,用指月母亲留下的玉魂镇压,时间久了玉魂吸收了灵气,有了人身,有了私欲,也搅的大时山不得安宁。猲狙三天两头来寻这元丹,山神土地也与他斗的筋疲力尽,终于在十几年前,朝廷在扶丰城建了灭因寺。”
鹿青音红着鼻头蓦地皱了眉,看向湛业:“灭因寺?”
湛业道:“没错,灭因寺由会法术的猲狙指引建造,不仅有一座银佛,此佛座下还有两头火兽,顾名思义,是为了镇压火魔火邪甚至是被火烧死的恶鬼。大佛开建,地底就烧了一百三十二具尸体,这些尸体的魂魄化为厉鬼在火兽与银佛下不得超生,不得解脱。”
鹿青音踉跄,猛的跪倒在地,不敢置信的瞪圆了双眼看着湛业:“他们......他们没有超生?没有......没有投胎......甚至没有上了黄泉路?”
鹿青音声音发抖,脸色又青又白。
湛业深叹一声:“哎......灭因寺,恶业滔天呐,这个法子是猲狙想出来的,他是北海的妖兽,吃人无数,被天地责罚,不能食人肉,永远都会饿着肚子,肚子越饿,法力越弱!他为了解这饥饿难耐之感,与朱呈宥合谋,杀人烧尸,上,炼化银两,下,炼化尸体,榨出尸油以供他饱腹,维持法力,但是冤魂多了就会触怒上天,他惧怕责罚,就用这道家邪术镇压这些尸体的冤魂,让他们永远困在烈火之中,不得解脱,承受焚烧灼热之痛。”
“尸油.......”
鹿青音咬牙切齿,泪水覆盖了他的双眼:“尸油......竟然是这个用途!......朱呈宥害我全家,猲狙比他还要心狠手辣!我林家一百三十二人,谁曾想,死,都得不到安宁!”
泪水一滴......
两滴......
三滴......
慢慢汇聚在一起。
他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要折磨他们?他们做错什么?我母亲做错了什么?林兆雪林青风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啊!......”
鹿青音捂着脸嚎啕大哭:“他们在那炼狱之中整整十几年,被灼烧了十几年,疼了十几年.....我在做什么?为什么是我活着?为什么偏偏是我?唔.......”
鹿青音疯了般抓着自己的头发,崩溃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跪向湛业:“大师,求求你救他们,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让老天可怜可怜他们,放过他们吧!无论他们上辈子做了多少孽,让我一个人偿还,让我一个人受那烈火焚烧之痛吧!求求你,大师!”
鹿青音眼泪混着鼻涕流的到处都是,他胸口燃着的烈火现下比那真火烧着皮肤还要疼痛,他一头磕在青石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
湛业急忙拉住他道:“你不该跪贫僧!此事,该是贫僧来跪你!”
鹿青音眼泪糊了双眼,他疑惑而可怜的看着湛业。
湛业道:“是贫僧存了私心,凤凰元丹属性为火,猲狙能找到它也是因为没有东西能盖住它的炙热,贫僧当年知道了灭因寺的恶事,没有助林家人超生,反而生了私心,为了藏下凤凰元丹,无视了那一百三十二条苦难的冤魂,将元丹藏在火兽之下,用这些被灼烧的冤魂怨气掩盖了元丹的炙热,致使他们再无超生之法。”
鹿青音震惊的盯着湛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了什么?
这个高僧,住在扇境仙山的高僧,竟然做出此等狠厉之事......
“为什么?你是高僧啊?你难道不该慈悲这些冤魂?”
鹿青音的泪水停在了眼眶里,他慢慢起身,不可思议的盯着湛业:“为什么?”
湛业双手合十:“当年我只是为了猲狙得不到凤凰元丹,为了让他不要再屠害生灵。”
“那你就可以屠害生灵?他们虽然是冤魂,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们仍在六道之内,他们仍有感知,他们仍会痛苦!他们不是大师所谓的生灵?他们就该没日没夜承受灼烧之痛?”
鹿青音突然想起那一次次的梦境,自己的母亲哀求着自己救她,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鹿青音倏的上前拽住湛业的衣襟,吼道:“你还不将那元丹拿出来?还不将他们放出来?你为何还在这里?守着你的好徒弟,做着你的好僧人?你快去救他们啊!”
湛业默默摇头:“元丹有灵,火兽如今已经占据元丹,想要将元丹取出来,救下你林家一百三十二条冤魂,只有一个办法。”
鹿青音青筋爆裂,怒道:“你还不快说!”
“烧死指月。”
“!”
鹿青音猛的倒退两步,努力不让自己摔倒,骇然的瞪着湛业:“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湛业冷静的看着他:“指月是半人半妖的身体,他留着凤妖的血,要想毁了凤凰元丹,就要用他的命来祭火兽,剥离凤凰元丹,然后用火兽之力毁了它。”
鹿青音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你在骗我!你为了不让我与指月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好一个湛业高僧,好生卑鄙!好生无耻!你用江见时的命逼我?你逼我?”
湛业盘膝而坐,沉声道:“贫僧早已说过,你是他最后一魔,他也将是你最后一魔,你二人互为镜中之人,你二人永远不能同时存在!”
湛业垂眼:“哎......贫僧恶业已造,你又寻到了这里,孽缘孽障躲不过啊......此事贫僧不再插手,结果为何,贫僧也无力更改,鹿师爷,下山去吧。”
鹿青音恨道:“你一定在骗我!”
他那强撑的身体,突然如树叶般倒下,口中涌出一大股鲜血,天上的云如同化成了水,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那漩涡中心的黑洞慢慢扩大......扩大......无边无际......
“咳咳咳咳!”
鹿青音嗓子里全都是血腥味,他猛的翻过身子咳醒,地上都是鲜血,他胸口疼痛,抓了一把树叶将嘴上和手上的血擦干净。
他怔怔的看着四周,又回到了悬崖边上,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只留着葛云衡先前烧过的火堆。
他站起身子,飘飘摇摇,漫无目的的下山,仿佛一切都像是真的做了一场梦,梦里的扇境很可怕,真的,很可怕......
天色又亮了,他走到一半儿迷了路,坐在一处树下,喝了些树叶上的水珠,然后又昏睡了过去。
“青音,救救娘!”
“娘,我来救你!你等我,等我,我去找那火兽!”
“青音,娘好疼......好疼......娘受不住了......救救娘......”
“别怕!娘,我马上就回来救你......”
“娘......你在哪?”
“娘!”
鹿青音猛的睁眼,突然觉得身体在不停摇晃,他昏昏沉沉往周边看,又看到身下一个人正背着自己,熟悉的味道,青檀......
鹿青音下意识开口:“指月......”
身下的人一顿,高兴的转头:“青音,你醒了?”
鹿青音慢慢清醒,眼前果真是江见时!
“指月!”
鹿青音心中一紧,又唤了一声。
江见时笑了:“叫魂儿呢?”
说完他又自顾自道:“走了这么久了,师父应该没有追上来!”
他将鹿青音放下,然后转身笑着看他。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声音......
鹿青音鼻子一酸,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他怕眼泪蒙住他的眼睛,急忙眨眼,将眼泪挤出眼眶,两手抚上江见时的脸,认真的看他,每一个细节都不想放过。
江见时真的很好看,如神仙那般好看,就像现在,连树枝中透出的光都眷恋在他脸上不愿离去......
江见时握住他的手,又为他擦眼泪:“我在这儿呢,不哭了,我在这儿......”
他像哄孩子似的,将鹿青音攥到怀中,摸着他的头发,轻声细语的安慰。
鹿青音的头靠着江见时的颈窝,两手揽着他的后背,非常用力,像是要把自己塞到江见时的身体里。
江见时一边轻轻抓着他后脑勺,一边往四周看:“山里的小仙说你来找我了,我趁师父闭关,溜出来了,他竟然忘了封闭结界,你说是不是老天在帮我们?”
江见时说的得意,又吻了吻鹿青音的耳朵尖。
鹿青音慢慢抬头,从江见时的肩膀处露出一双潮湿红肿的眼睛,他看到密林深处站着一个僧人,虽然看不清脸,但鹿青音知道他是谁......
江见时看着他领口的血,皱着眉头:“这是哪里来的血?”
鹿青音摇头,不说话。
江见时看他呆呆看自己的表情,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两月未见,怎么越来越呆了?”
说完他又皱眉看向四周:“玉蟾那几个臭小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怎么唤都唤不来!”
话刚说完,突然四个大汉抬着顶轿子从天而降,到处尘土飞扬!
四人也很高兴,刚卯哭的撕心裂肺:“主子,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江见时嫌弃的看着他:“我贿赂了师父山下的小仙,只要师父闭关,我就可以跑出来,等他出关我再回去,他老人家闭关起码好几个月,这样我就能与青音经常见面了。”
玉蟾啃着大饼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江见时拉着鹿青音往轿子里钻:“终有一天,我会让师父看到我的诚心,水滴石穿!人就怕磨!”
鹿青音不说话,也不插嘴,只是看他,很是哀伤。
江见时揪住鹿青音的脸,笑道:“怎么了你?见了我怎么这幅表情,我又没死!”
鹿青音突然捂住他的嘴,看着像个受惊的兔子,江见时奇怪的看他,掰下他的手,又朝他靠近些,小声道:“许久未见,难道不给为夫一个香吻?”
江见时还想说什么突然被鹿青音吻住,缠绵而又悱恻,鹿青音的舌尖与江见时绞在一起,倏尔又去吮吸江见时的嘴唇,只听“啧啧”水声时有时无,江见时被鹿青音如此主动的吻搅的乱了心神,伸手就要往鹿青音衣服里探。
鹿青音捉住他的手,离开他,微微喘着气,眼神迷离道:“去客栈,去客栈再说。”
江见时反握住鹿青音的手又将鹿青音按在轿子里侧,重新吻了上去,过了许久,两人才疲惫的分开。
江见时搂着鹿青音不愿松手:“你可真厉害,怎么知道扇境在哪的?”
鹿青音勉强笑了笑,道:“葛云衡带我去的。”
江见时皱眉:“他不缠着你能死?”
鹿青音道:“你莫要这样说他,若不是葛寨主,我现在哪能见到你?”
江见时又觉得鹿青音说的有道理,道:“扇境难进难出,你可曾见了那三间屋子?”
鹿青音点头:“见了。”
江见时:“可曾见到可怕之物?”
鹿青音又点头:“见了。”
“害怕了?”
鹿青音乖乖点头。
江见时抱住鹿青音,心疼道:“是我不好,那地方邪诡的很,说是明心见性,我看是故意吓人的幻境!”
鹿青音突然抬头,看江见时:“你可曾进去过?”
江见时摇头:“没有。”
鹿青音问他:“扇境不是说只有人和仙能进,你为何能进得去?”
江见时顿了顿,倏尔想起鹿青音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无奈笑道:“我并非只是妖,你莫要听师父一面之词,他认定什么就是什么,我父亲是人,我自然也可算作半个人,半个人也是人?怎么就只算妖了?”
鹿青音没有说话,出神的望着一处。
“扶丰城案子都结了?”
鹿青音倚着江见时一愣:“你怎么知道?”
江见时笑道:“司南他们说的,用竹蜻蜓给我的消息,说灭因寺的案子被你破了。”
“嗯。”鹿青音点头。
“那破寺也够奇怪,不知为何,我一到那里就头晕难受。”
江见时牢骚着。
鹿青音脸色不太好,小声道:“等那大佛拆了,我们再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