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抖了抖身上的风沙,仅仅走了百余步,刚在小绿洲清洁过一遍的身子又变得灰了吧唧,放弃浪费时间再洗一遍的想法,用玻璃杯烧了点水放进了保温杯里。回过头时,察觉到不远处有人注视着我,我慢悠悠地靠了过去。那人骑在骆驼上,骆驼们哼哧哼哧得,仿佛嫌弃我走得太慢。
当我走到那被素袍覆盖的人旁边时,那人忽然朝我竖起了手,显然是在制止继续与我缩短距离。
“请不要再靠近了。没人告诉你过近的距离对双方都不好吗。”
“啊抱歉。这是我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清楚这些规矩。”
这话当然是假的,这地方很多年前我便来过,所有人都会在我出发前提醒“沙漠戈壁上人与豺狼同”。
我摸了摸几天都没剃过的下巴,稀疏的胡茬有些扎手,素袍下清脆的声音让我有些好奇。
“您为什么一个人在戈壁上游荡,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是来这儿拍照的。”
我远远举起了工作证,素袍下的人抬起头。
“你也是来找死亡之虫吗?很多金发人来找过。”
“虽然我只是来这儿拍照的,不过我对你说的死亡之虫也挺好奇的。”
过去曾有人和我提过,但这不妨碍我再听一遍。时间对我的打磨最明显的体现,便是让我有了听不同的人讲对同一件事的描述,这显然是个恶趣味。
“其类长虫,其色猩红;腐毒其液,操雷其目;常伴雷鸣,常伴风尘,蜿蜒百里。”
我装作吓了一跳,“嚯——”了声,没想到那妮子反被我吓到。
“呀!?”
我笑了笑,这妮子突然换了个口音,着实有点可爱。
“抱歉啊妮子,我胆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也像被沙染了个色儿,被你这么一说,我在想找什么地儿落个脚。”
妮子利落地翻身下地,我看到她背后腰间的刀鞘,有些熟悉,但我已经记不起来多久前见过了。
“往前十来公里就是土堡,您可以跟我一起去那借住一晚。上骆驼吧,你骑最左边那只,它的脾气比较好。”
“喔~谢啦妮子。”
当那妮子给自己的水带灌满水后,飒爽地又翻身上了骆驼。
她晃了晃手腕的手链,手链上的铃铛如同她的声音一般。在原地休息的骆驼听到了也不再歇脚,沿着残垣的痕迹散步一般走着,骆驼背上的我不禁砸了咂舌,徒步走时脚下如同被火烤一般,而如今虽然坐着,但毯子与屁股不断的摩擦也属实够折磨。
顺便一提,我咂舌的功夫,吃了半嘴迎面吹来的沙子。
约莫半小时的路程走完了,眼前的残垣断壁不断多了起来,远方好像是座城……?我看了眼随身带的地图,估摸着距离,在地图上只找到了岩城,岩城就是土堡吧。
“妮子,是只有你一个人去采购吗,一个女孩子这样会很危险吧?”
妮子有些疑惑地侧头,而后身子颤了颤,这家伙完全戒备了起来啊。
“……”
“啊,我只是闻到了米香味,你别误会了,就算是打劫我也只会劫色。”
妮子背手握着的刀直接横在了我面前,我连忙解释这是玩笑,她思虑片刻后把我的手反绑后才继续上路。
“……村里只有我会普通话,上一任委派来村里的采购员卸任后,大家就派我负责去交换物资了。”
“嘛——挺能干的啊。”
她头一次端正地抬起了头,我也头一次见到了她没有被素袍与面纱遮住的眼睛,清晰得映着霞色,霞色里点缀着星星点点,不知道是反光的沙还是早起的星汉。
“……”
“看你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人就可以为村人长途跋涉这么远,能熬过这么多个日夜和骄阳,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还在被我家老子拿皮带抽呢。”
“……”
她一句话没说,眼睛却像湖水被风拂过一样。
这孩子也可爱的太犯规了,特别是这双眼睛,这家伙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吗。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吗?楚昇,楚楚可怜的楚,毕昇的昇。”
“楚昇哥,我叫铃,风铃的铃,只有这一个字。”
姓是名,名是姓,真有趣。
“叫我阿楚就行。”
“阿楚哥……”
“怎么了。”
铃欲言又止,我们旋即在沉默中听着风沙呼啸。
这条路我并未走过,听城镇里的人说早两年这一片还有点绿化,现如今可是一点植被都没了,而且,黄沙隐隐有蚕食掉戈壁的意思,这一片如果治理不当的话,成为黄沙的天下也只是迟早的事。
……
说起来,不知道祭平乐的后人还在不在
我们在沉默中到了铃口中的土堡,土堡由保存的比较好的残垣断壁构成,房子零零散散也都破败不堪,居住的人很少。安置好骆驼后,我拎着三袋物资到了下榻的地方,铃似乎对于自己没有拎东西、只抱着一张毯子很介意,一直对我说着谢谢。
铃将毯子放到石床,然后便走向一旁的干草垛,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她一下挣开了。
“铃,你睡床上吧,我一个打搅的外人怎么能让你睡地上。”
“这怎么行——”
我想了想后,十分真诚地向她发出邀请:“那我们一起睡吧。”
铃直接吓得跑出了房,直到太阳彻底落了下去也没回来。
我在城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逛,黄昏下全是老人躺在躺椅上。想来,自从我到这个歇脚的地方为止,我连一个青年都未曾看到。大概我和老人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会指责他们的抉择吗?
面对漫天风沙,戈壁,头顶百来度的烈日,脚下不见头的蒸炉,几十里路不见一点绿色,我实在无法对此说出什么大话。
像我这样的人光是踏出脚下的土地都需要多多少少的勇气。至于踏出去后会变成什么样,任何人都无法评头论足,无论是不是在同一块土地生活。
我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度过了傍晚,城楼的土缝大到偶尔能看到隐没其中的蝎子,不知道是蓬草还是什么的植物在荒漠上疾驰而过。没有城市里我最讨厌的喇叭声,没有菜市场的吆喝,只有间歇发作的耳鸣。
而我也基本丧失了味觉,几日来靠吃干粮已经几乎把仅剩的味蕾消磨了个干净,我有时甚至觉得,我的口水甜的很(顺便一提,在遇到铃前、我独自一人时曾流了鼻血,那晚我突发奇想尝了尝,意外地发现铁锈一样的味道竟然比某矿泉水好喝,我在那时短暂地怀疑过自我)。
待到银辉洒下,一赶被沙丘吞没的红日圆弧。我借着皎月在土堡晃悠时,看到铃坐在矮墙上望向戈壁,我们都意外地看向对方。我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找到她,她也没想到我会找到她。
“原来在这,在看夜景吗。”
“嗯。”
“你很喜欢城里吗?”
“喜欢。”
“那……”
“但我也不讨厌这里。你看堡外那些一闪一闪的绿光——”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戈壁上有些格外漆黑的窟窿,里面确实有一些绿光,阴森而飘忽,大概是什么猎食者的目光?
“看起来精亮的是沙狐的眼睛,稍微有些暗淡的是齐哇,沙狐经常会趁着夜色偷袭齐哇的洞穴占为己有。”
“齐哇?”
我看向一旁的铃,她总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嗯——好像被你们叫做土拨鼠?也有人叫它们雪猪。”
“雪猪?这里荒芜一片,雪猪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生物能在这生存吗?”
“千万不要被大漠上的任何一物的外表给欺骗了!”铃出人意料地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朝我说道,“大漠从来不是表象一般。”
铃好像察觉到自己语气的变化,瞬间沉默了。
我望着铃,铃转过身望着一弯圆月,我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片戈壁充满生灵,我只感受到了孤寂与一无所有以及压在我身上无形的无力感。
但我觉得铃是对的。
铃侧过脸,我们的目光忽然交汇。我忽然感觉她与她身后那轮明月一般,又好像和那戈壁一样,时而又和荒垠中一闪而过的绿光一样。
“铃,有没有人说过你的侧脸很可爱。”
“登徒子!”
铃身子明显颤抖了下,非常迅速地拔出了腰间的小刀,而我在那明晃晃的亮光乍现在面前时我就摔下了矮墙。不紧不慢的逃跑时,我惊讶地发现,这银辉笼着的夜里,竟然飘过了淡淡的红霞。红霞让堡中黑夜里犹未眠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而黄沙中的目光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怖。
这是我几天来头一次觉得这种鬼地方可爱,也只能借着打趣好客的大漠姑娘骗骗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