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吗。”我知道你们会这样问我。
“是的。”我会回答说:“看来一生还将这样结束!”
“不,先生,这不行,”你们或许会有点不安劝道:“不能这样;其实,恐怕我也将这样悔恨交加渡过自己的一生,然而这样生活很不好,您可知道?”
“知道,我的朋友,知道!”到了那时,我会惊叫了起来,索性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品德!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并由于有此认识而更觉痛心,因为是我——俯身坐在书桌前的我——执笔写下了、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坐在这儿,写这些内容时,我简直怕想未来,因为未来又是孤独,又是这种沉闷、无谓的生活;可是既然我确实曾感到无限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幻想的呢?哦,我的朋友,愿上帝赐福予您,因为您们愿意听我唠叨,没有一下子就嫌弃我,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我一生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白活!”
“哦,不,不!”如果你们把我当成朋友或者能够理解我的痛楚的话,或许会像个孩子似的闪着泪花对我说:“不,你不能这样。”
哦,朋友,我的朋友!您可知道,您的这番话可以促使我跟我自己达成的和解能保持很久很久!您可知道,往后我再也不会像过去某些时候那样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您可知道,从今以后我或许再也不会悲叹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犯了罪、作了孽,因为这样的生活正是犯罪和作孽!别以为我向您夸大了什么,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样想,我的朋友,因为有时候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痛心……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已开始意识到,我永远不能开始过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失去了对真正实在的事情的感觉;还有,因为我自己诅咒自己;因为在幻想之夜过后我已有清醒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太可怕了!
与此同时,我听见人群在我周围生活的旋风中喧嚷、打转,我听见、看到人们在生活——实实在在地生活,看到生活对他们说来不是此路不通的,他们的生活不会像梦境、幻影那样风流云散,他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其中没有一时一刻与别的时刻雷同,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无聊和单调得近乎庸俗,它无非是影子和思想的奴隶,是第一堆浮云的奴隶,一旦浮云遮住太阳,忧伤便会紧紧攥住如此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的死亡之心,——而在忧伤中哪里还有心思想入非非!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
可是,心灵却要求得到别的东西!于是,幻想家徒然在往日的梦想中翻寻,在这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复燃的火温暖冷却了的心,让曾经如此为他所钟爱、如此触动灵魂、连血液也为之沸腾、热泪夺眶而出的一切,让曾经使他眼花缭乱、飘飘欲仙的一切在心中复苏!
我的朋友,您可知道如今我落到了什么境地?告诉您,我已经不得不纪念自己感觉的周年,回忆几百年前曾经如此为我所钟爱、而实际上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所追忆的仍然是那些荒唐、虚妄的幻想,——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现在连这些荒唐的幻想也没有了,因为现在幻想已无从产生:要知道幻想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告诉您,我现在喜欢定期回忆和凭吊过去某个时候曾在那里自得其乐的地方,喜欢按已经一去不返的往昔的格局来建立现在,我常常像个影子似的徘徊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黯然神伤,既没有必要,又没有目的。究竟回忆些什么来着?比方说,我回忆起整整百年以前,正是此时此地,我也曾经徘徊在这条便道上,当时也跟现在一样孤独,一样神伤!
我回忆起当时的幻想也是忧郁的,尽管以前的情况并不见得好些,但毕竟感到当初生活似乎轻松和安宁一些,没有如今缠住我不放的这满怀愁绪,没有如今叫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的良心责备,没有这些阴暗郁悒的内疚。我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哪里去了?我摇摇头说:岁月飞逝得真快!然后又问自己:你用自己的岁月做了什么?你把自己最好的品德埋葬到何处去了?你这几白年究竟是不是活着?
我对自己说:瞧,这世上变得多么清冷。再过几百年,将迎来的是凄凉的孤独,然后重复多次的新生来临,再以后则是哀伤和沮丧。我的幻想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我的镜花水月将要凋零、破碎,像枯黄的秋叶从树上脱落……哦,我的朋友!要知道,像我这样拥有永恒生命的人将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叹惜,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因为失去的一切本身即是一片空虚,是一个愚蠢的、滴溜儿圆的零,纯粹是幻想!
《引言·结局——献给D·伯爵及其夫人》
*
第一节:
死亡和万象都要惊惶失措。
展开记录功过的簿册,
罪无巨细,无一或遗,
举世人类都将据此裁判。
当审判者坐定后,
一切隐秘都将暴露,
无一罪行可逃遣罚。
可怜的我,那时将说什么呢?
义人不能安心自保,
我还向谁去求庇护?
——引自《安魂曲》第二节:号角吹向四方
第二节:
阳光透过云层
苏醒——告诉他那是永恒。
清风,
卷起古老的帷幔。
尘土飘散;
微光,
不愿触及他的脸庞,
发梢凌乱,
有那一瞬间——银色的獠牙近乎狰狞。
苍白的嘴唇将它抚平,干涸的躯体仍在颤抖。
于是我说道:
你呀,就像一把利刃,
捅进了我哀怨的心底;
你呀,盛装疯癫而至,
如群魔一般孔武有力,
我屈辱的魂灵,沦为你的床笫和你的领地;
——如囚徒镣铐加身,
我仿佛已与卑贱同体。
就像赌徒沉迷于牌局,
就像醉鬼与酒瓶难离,
就像腐尸任蛆虫麇集,
——该死,该死的你!
我乞求三尺利剑,
夺回我自由权利,
我呼唤致命毒剂,
来拯救我的卑鄙。
唉!可毒药和利剑
却对我充满了鄙夷:
你还不配我们把你,解脱出该死的奴役,
蠢货!我们若帮你,
把你从魔窟中救离,
可一旦你再度亲吻,
吸血鬼又还魂附体!
第三节:
乖些,我的痛苦,你要更加安稳。
你曾巴望黄昏;瞧吧,它已来到:
一种灰暗的气氛笼罩住全城,
有人得到宁静,有人添上烦恼。
当那一大群卑贱的芸芸众生,
被欢乐、这无情的刽子手鞭打,
前往奴隶的欢会中搜集悔恨,
我的痛苦,伸出手来;跟我来吧?
离开他们,瞧那些过去的年代,
穿着古装,凭靠着天空的阳台,
从水底映出微笑的留恋之心,
在桥洞下面睡着垂死的太阳,
亲爱的,你听良宵缓步的足音,
像一幅长长的殓布拖向东方。
第四节:
走吧?
我的伙伴。
让在黑暗颓废的躯体前行。
这清晨的微光,将我们融华至那永恒的深渊。
第四节:
但愿我们的帷幕将我们与世隔开,
给倦人的疲劳带来宁静休息,
我愿在你深沉的胸中毁灭,
埋身于那墓石般冰冷的泥土中。
下去,堕落下去吧,可怜的牺牲者,
堕入通往永劫地狱的道路上;
沉沦到无底深渊,
那里,一切罪犯都要受到地狱阴风的鞭打。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