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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方在阁楼里找到这本被灰尘盖住,有些发霉的笔记本时,我发现自己并不讶异,觉得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一件合理的事情。他是个沉默寡言,而且每天都会在阳台看向很远的地方的男人。

“我能拍个照吗?”

在警官把笔记本带走前,我这样子问他。

“虽然违反规定,但是我可以把扫描档发给你。”

警察托了托帽檐,继续整理阁楼里堆积如山的书籍。这是一间废弃的售票亭,建在二十年前停止运营,如今杂草丛生的生态旅游区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自杀的姿势很奇怪。

他躺在躺椅上,身侧是另一张空着的躺椅。然后他的右手自然下垂,左手放在胸口上,仿佛在吞下安眠药前还在握着谁的手。

取证人员告诉我,“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这是最不合理的,如果他身边再多一个人的话,所有就便解释得通了。无论如何,请节哀。还有,北野先生离世的时候很安详,像是笑着离去的。当然,这不是确切的分析,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直觉......”

我带着母亲走出售票亭,从外面看来,它比看上去更奇怪,警方在屋子周围找到了许多散乱生长的向日葵,以及一块五子棋盘。这里是父亲曾经的学校附近的山上,他念过书的小学和初中曾经停办过一段时间,然而现在又再次生机勃勃了,学生们换上了新的校服,在山脚的操场上跑来跑去。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我也一样,我们只是回到车里,怔怔地想着一切。

父亲是在十五年前失踪的,现在看来这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竟然一个人在那间废弃掉了的售票亭里住了十五年,一个人——

在那之前,他自己去过医院的精神科,说是怀疑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觉。他是一名作家,也许这个职业的想象力之丰富会让人出现幻觉也不一定。他压力很大,在和母亲认识前一直在全国各地来回跑着,搜集有关幽灵的怪谈,拜访不同研究鬼魂的学者。他写过的书无一例外皆是和幽灵有关,简直就像着了魔那样地偏执。

我们对父亲的一切所知甚少,他就像一潭很深的水,已经死了,依旧见不到底下。他时常会走神,特别到了晚上,坐在阳台上,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身边的茶几上放一提灯笼。他的怪癖不多,但每一个都难以理解。

最后,他从我们的生活中直接消失,连一个字都未曾留下。如同没有存在过。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这段荒唐的时光里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坚信他一定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定几率和他自称的幻觉有关。

第二天,我和母亲坐飞机回到了家中。

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着,十五年过去了,我对于父亲北野弦的记忆少之又少,至于母亲,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在他失踪的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挣扎。她对于那个叫做北野弦的男人的思念并没有过多表露在情绪和日常中,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她的坚强,只是因为她并不责怪父亲罢了。

其中缘由,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这天晚饭吃到一半,她忽然哭了起来。我很少看见她落泪——我宁可相信这是她的性格所致,也不愿意往另一方面想;毕竟世界上有太多人是在遭遇了极其糟糕的过往后,才会坚强得好像石头那样。就像她。

“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在准鸟市微凉的夜里,古沢庆香——现在已经是北野庆香了——说起了这样一则故事。她在夜晚注视窗外的繁星灯火时,脸上挂着坚毅又无可奈何,混杂着释然的模样。

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刚刚认识的时候,还是新宿的一个侍酒女郎。在那之前,她没有考进大学,反而和一个小混混陷入了恋爱中。她跟着那个现在早已记不起模样,甚至记不起姓名的男人,离家出走了,一路从遥远的青森出发,几乎是流浪那样来到了新宿。但很快,曾对她许下誓言——现在想起来竟然这么轻佻——的男人,喜欢上了一个水果店老板的女儿。他们很快便因此分手。

如今她指着不远处的轻轨,告诉我她脑海中依旧能一帧帧地闪过那些画面,从青森开始,在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和河川。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陌生,知道目所能及之处,已经一无所有。

在那样的时代里,女孩子即使没有求生技能,也能依靠美貌找到工作。很快,古沢庆香在酒店找到了侍酒女郎的工作。那是段艰难的时光,她和其余的女孩子一样,穿着暴露的衣服,靠和客人攀谈,推销酒品生存。有时候,在交不起房租,业绩惨淡的几个月,她会出现在有钱客人的床上。那样肮脏,沉默不语,只有十九岁的女孩,不曾以‘人’的姿态活过。当生命从寻找方寸希望变成了麻木,那和死亡,已然全无分别。

在无数下班后的深夜,她也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那她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答案使她恐惧,即使是那些客人们,也只是记得有个叫‘香沢’的女郎,至于古沢庆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

在二零零四年的公路边,你时常能见到穿高跟鞋的女孩在缓慢走着。她的臂弯上挽着盗版的Gucci皮包,脸上是没洗干净的妆容,声音因为喝了太多酒,变得沙哑不已。然而不论是打电话给父母时的忙音,抑或是公路上呼啸而过车辆里不会看向她的过客——她是全然孤独的,虽然很难年轻,但却早已在等待死亡。

日复一日,挤在廉价公寓中昼夜颠倒的生活,并没有磨去她的美丽,却使她的灵魂凋零破败。直到最后一刻,再也没有了求存的本能。

二零零五年一个冬日的夜里,她坐在河上的桥边,冷静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寒风。正如她从未被人记起过,也要以相同的方式离去。身后是车水马龙,刺目的远光灯撕裂了夜空,就像许许多多从上方扫过的舞台聚光灯。

她向前一步,仿佛准备起舞,像一只翩然夜蝶,无声落地。

就在重心前倾,紧闭双眼的霎那,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张开双眼,看向抓住自己的人。他一只手还放在外衣口袋里,嘴里大口吐出白雾,另一只手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拼命拉扯。

“他看完我的遗书了。然后他一直说着同一句话——‘我能看得见你。我看得很清楚。你就在那里,千真万确。’他说了至少一百遍,而我在医院睁开眼睛时,他还在身边。”

“他把我写的遗书放在口袋里,然后说道,‘古沢小姐!’,那是第一次我听到有人叫出我的名字。”

“这在那个年代,走投无路的女孩子很多,我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而我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咋舌,不敢置信。

“他的精神,是不是一直都不太稳定?”

我对他的印象寥寥无几。最清晰的也只剩下夜里灯笼朦胧的黄色光芒把他的半张脸照亮了,他就坐在那里,眼神似乎根本没有聚焦在这个世界上。

“不,他很正常。我们每个人都在找什么,只是他要找的东西是执念这么深刻的而已。”

他是个自私的人么?现在我不确定了。

“对了,警察把那本日记的扫描档传真过来了。”

我轻轻挣脱母亲,走回房间。

几十张纸躺在打印机的托盘上,我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接着,我才发现了,这竟然是一本小说。

一本父亲没有出版过的小说,右小角斜斜地写了两行字——

【我曾经两次经过,两次发现,两次救下。现在,我要准备完成剩下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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