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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会在这棵树下看枫叶。你看,这些枫叶过了许多年依然没有变过,发红的,发黄的,或是镶了金边似的,一直都是这样。”

约莫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会叫她‘透明的姐姐’,虽说幽灵并非必然是透明的,而户田山晴羽在我眼中的确就像普通人那样,除了说话的方式有些古旧之外。但在我幼小心灵的幻想中,她是飘渺的,就像书上出现过对鬼魂的描述般。

时值冬日,天上飘着漫漫然的轻雪,几乎是一簇一簇地向下落去。我在樟树下面昂着头,不知觉便盯了许久。它们飘落的速度很慢,我的视线随着其中一片特别显眼的雪花移动着。最后它穿过了晴羽的身体,消失在地上的积雪里。看到我在望着自己发愣,晴羽随即轻笑起来。不过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为何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她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老旧的黑色方格子围巾被泪水打湿了。她在哭,我无法理解那些泪水的含义,它们只是在晴羽的围巾和外套上留下了痕迹。

我想要安慰她,可即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半米不到,它却比整个宇宙都要广阔。她和这个世界,我和她,就像两条离得很近的平行线。

那也是我印象里的第一个冬日。

在光影疏落的回忆中,那一天竟然是如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这个画面。我试图伸手触摸,努力勾勒出每一处细节——她的穿着,围巾的颜色,靴子的大小,别在衣襟上旧式金属校徽的锈迹。我想要记起一切,把它们刻进灵魂深处,成为支撑我在这个压抑世界里活下去的脊梁。画面中的晴羽背对着初晨的太阳,光芒在她身上铺了一层柔和的轻纱。这幅画是如此的梦幻,以至于在成年后的许多个夜晚里,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抑或只是我在孤独无依的夜里的一场梦,不断思念着同一个不存在的人形。

还有许多我都无法忘怀。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冬日吹得脸颊发红的风中,晴羽穿着盖到膝盖的裙子。哪怕我已经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依旧觉得天寒地冻。于是我在恍惚中把外套递给她,可松手的一瞬间外套便掉在了地上。晴羽握着拳头,对于没能接住外套这件事疑惑了一会,最后才悄悄地放松了,没有让我看到眼角湿润的痕迹。

她又试图把外套捡起来还给我,可是每次手掌都徒劳地穿过了外套。那一霎那她定格了,如同想明白了些什么。她蹲在地上,右手按着雪地,就那样维持同一个姿势,好似雕塑。直到我叫了她的名字。

“晴羽!抱歉,我忘了——”

很抱歉,我忘了你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忘了你无法触碰这个世界——我怎么都无法说出口,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我不冷。风吹不到我。”她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向木屋的方向跑去,她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羊毛衫。我在后面努力跑着,追上她的身影。我知道晴羽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因此我只能眯着眼,拼命跟在她身后。

雪地靴不断扬起小小的雪尘,等到晴羽终于停下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这样的奔跑显然不算什么,但是冷风灌进了我的喉咙里,让我大声咳嗽起来。

晴羽正站在树下,也在大口喘气。我们跑了很远的路,翻过了一整座山头。在这里已经看不见家里的农田了,附近被郁郁葱葱的松柏围得严严实实。她从书包里掏出装着葡萄汁的水壶,“对不起。”看到我在不远处蹒跚走来,晴羽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情绪化了。你没事吧?”

“没事。山路不太好跑,下次你能走慢点吗?”

“我只是......”

晴羽张了张嘴,呆呆看着眼前淡紫色的饮料。

“我要怎么办呢?我很高兴今天你来找我堆雪人了,但是我总是能想起自己水壶里的葡萄汁永远也喝不完。我也永远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像是写信,骑自行车,打雪仗,甚至连和别人说话也不行。就连抱一抱你也做不到。你知道吗?我时常会想着,现在的饮料是不是有更多口味了呢?你喝的冷乌龙茶是什么味道呢?橘子味汽水尝起来真的不会起来很怪吗?”

一边说着,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力往外摔去。

“在离家近的地方,我可以感受到树干粗糙的纹路,或是雪地柔软的触感。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也没法抱住你。”

“抱住我——这很要紧吗?”

“你不懂。”在纷纷扰扰的飞雪里,晴羽掩面哭泣,“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到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和我说话的人。我在这里等了十年了,可是都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很害怕。要是有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只是想有办法让你记得我而已。”

户田山晴羽的家是一栋在山上的小木屋。木屋很破很旧了,外面爬满了藤曼和青苔。但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回到屋子里面,然后把门牢牢锁紧,不让我进去。

我迫切地想知道木屋里有什么,但我尊重晴羽,终究没有进去过。

幽灵住在破旧的宅屋里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就像晴羽的家,她也被人遗忘了。在那个岁数,我幻想了一下被独自留在山上十年的画面,不由得感到毛孔悚然。可是晴羽从来不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她会成为这个样子。我脑补过许许多多的故事,甚至把它们写进了作文里,还因为被老师称赞过是栩栩如生的文字。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晴羽是活着的,我把她的故事,不论是真实与否,用文字的形式给了老师看,就像展现了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户田山晴羽那样。对于我来说她不是什么幽灵,只是一个住在山上的朋友,至少那时候的我是这么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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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五岁前我经常会在假期或者放学后跑到山上找晴羽聊天。我对于历史和文学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而晴羽懂得很多。她告诉了我这一片区域在三十年前是什么模样的,那时候的人们喜欢写什么,报纸上刊登了哪些广告,人们喜欢聊什么话题。

她会帮我写绯鞠作业,教我怎样在作文里增添上华丽的字句。我们对于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物都充满向往,我努力挖掘着历史长河里散碎的物件,她则听我诉说对她而言的未来里有什么发生了。当我告诉她NASA有一个把人类迁往火星生活的计划时,她愕然地看向我。

“那我怎么办?”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帆布书包,黑色长发在风里依旧静静垂着,就像一张逐渐褪色的照片。

我告诉她,不是所有人会去,只是一些精挑细选的志愿者会过去;而我没打算抛下地球上所珍视的一切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再者,我有将近六百度的近视,要是在火星上弄丢眼镜就不得了了。

听到我这么说,晴羽松了一大口气。她把我带到离木屋很近的地方,近得我能闻到老旧木头散发出的气味。然后她紧紧抱着我,虽然我们终究是像迎头相遇的两条河流一样穿过了彼此,但我总觉得,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就像一缕在极夜里的烛火,很微弱,很明亮。

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也许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回忆起了这一切,才知道我人生中第一个用真情编织成的拥抱,给了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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