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日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如今伴着那从极北飘来的声声沉闷轰鸣,就像蓄水池溢满而倾泻一样,也如乐章中细密的鼓点最终化作一道一道响彻天际的鼓声一般,它从天而降,杂沓而至。
少女意识到,雨来了。
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胡乱涂抹着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不论是屋上的雕塑、树木的枝丫也好,还是庭院的盆景、花园的地砖也罢,这所有的一切,霎时湿透了。
透过积水反射出来的镜面,她能看见一个人正被束缚着,目光继而向前,顺着屋檐倾泻如柱的激流往上看去,是那些蹲伏在屋顶上状似魔鬼的雕塑,面目狰狞。
接着,少女感受到风来了。
面前被风摘落的叶片狂舞着飞向天穹,在夜色里不见了踪影,目光继而向前,顺着微不可察的昏暗光线往上看去,是不断扭动着一条一条灰白色斑纹的夜空,黯淡无光。
不消多时,雨势变得更大了。
被雨水打湿的雕像上,牙口愈显锋利,从乌云缝里渗出的一丝丝月华落到它们张开的大嘴上,随着口腔中的积液逐渐满溢,水一般沿着嘴角滑落下来,就仿佛屋顶上魔鬼雕塑活过来了,正张着血盆大口望着底下的她,垂涎欲滴。
雷声轰隆,雨水滂沱,狂风大作。
一个不详之夜。
少女很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马上离开这样鬼地方,
可她做不到。
因为正被五花大绑于参天大树的枝干上被拘束着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一条条泛着血光的藤蔓如同活物一般灵巧地纠缠着她的四肢与躯干,将她紧紧悬空绑缚在背后这颗参天大树的主干上。
如此束缚之下,少女既无法落地,也无处使力。
她用尽全身气力不住地挣扎,试图挣开这样的束缚,色泽暗淡的金发耷拉在少女耳边肩头,随身体的摇晃而无力摆动,与此同时,她殷红的唇口一开一合,在向远处呼喊着什么。
求救,亦或者……警告?
可更为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名披头散发的少女没有被暴风雨淋得湿透,无处躲藏的她并未因周遭雷雨大作与头顶树木叶片的稀疏而淋得湿了身子,只是由于挣扎与叫喊变得面红耳赤。
但这看上去声嘶力竭的叫喊却并未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片奇异的领域笼罩着这位少女。从依然在持续生效的情况来判断,这领域既能阻隔外边噼里啪啦敲打着树叶枝丫的冰冷雨水,也能阻断通过人咽喉口舌传达的音声。
看来,只要离不开这地方她再怎么挣扎都是无用功,于事无补。
但金发少女仍未放弃。
她淡蓝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远方,目所能及的远处,是这座庭院的中央,在那,有栋高大的宫殿。
放平日里日光下,这样极为宏伟而壮丽的宫殿,非权势滔天者不可拥有。可若是黑夜中窥见到那些蹲伏在屋顶的丑恶雕像,和底下被狂风吹得癫狂不已的树木盆景,便骤然失了凡俗所认为的华贵,反而添上不可名状的可怖感。
此时宫殿的大门正虚掩着。
难道这位少女所关心的那个人,就在这扇看上去干枯泛黑,散发出沉沉死意的宫殿之门里?
暂且不得而知。
……
门内。
一头妖魔正伫立在一个巨大的颅骨王座之前。
这妖魔头戴一顶暗金色王冠,精心打理的血红色长发笔直及腰,高大健壮的躯体上覆盖着一件庞大全身铠甲,肩部与裙甲边上妆点有样式诡异的装饰,整体造型浮夸艳丽,可搭配上它紫面獠牙的狰狞外貌,顿时令人胆战心惊。
它背后的王座如同一具被剖开胸腔的尸首,数十根粗大的肋骨宛若羽翼那般高高刺向空中,由更粗壮的尺、桡骨所制成的两把可怖扶手纹着密密麻麻的字符与图案,扶手缝隙里各有个空荡荡的精致瓷碗。王座正中心的坐位上平铺着一条柔软鲜红的坐毯,乍一看似寻常物件,细瞧却可发觉上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细密血肉倒勾,仿若活物那样不时抖动。
此时妖魔猩红的瞳孔正倒映着它面前的四位不速之客:
全副武装的执剑男子,
披覆灰白色斗篷的持杖女人,
神官穿扮的胆怯女孩,
隐藏在阴影中的长耳女子。
站在最前方的那名褐发男子不待这妖魔提问,便向前一步,主动报上名来:
“「勇者」维尔特,不负使命,前来讨伐!”
名叫维尔特的男人神情严肃,墨黑的瞳孔目不斜视,郑重望向王座前的高大妖魔。
轰!
一道惊雷闪过天际,转瞬即逝的刺目的炫光透过半掩的大门,将二者对峙的倒影斜斜刻画在宫殿妖异的壁画之上,随即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道闪电就像是号手吹响了冲锋号那样,在那光线暗淡下去的一瞬间,两道身高悬殊的身影便如同蛮牛那般碰撞在了一起,二者撞击所产生的气旋与巨大声响呼啸着就要透过后方虚掩的大门,昭告一场生死战的发生……
然而,
庭院里依旧只有狂风猎猎作响,门内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默剧,无声而静默。
积水汇成的细流从檐边滑落,滴滴嗒嗒,
但战斗确实开始了。
……
埃德文泽是一块曾被神所恩眷的大陆。
埃德文泽人在经历刀耕火种、终日惧怕昼伏夜出的魔物,屡屡有不幸之人被俘虏作牲畜饲养的黑暗时代后,被「神」所拯救了。
在「神」所选定的救世者的统领下,埃德文泽人在这片遍布魔物的残酷大陆有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处。
人们敬畏地称这块初始地为‘神眷之所’,而后以它为核心开荒拓土、披荆斩棘,最终建立了属于人类自己的国度。
在此期间,除了信仰「神」获赐了神术的信徒们,埃德文泽人中一部分觉醒了‘原始魔法’的先驱者天才般地总结出了后世之人可沿用、学习与深入探索的魔法道路,为埃德文泽的人类文明发展铺平了最后一块基石
——即使未来有一天「神」遗忘了人类,不再降下恩泽,人们也能有保全自身的手段。
但人类也似乎因为如此,变得狂妄自大了起来:
向其他边陲之地的异种族小国、城邦肆意征缴‘税收’,随意发动战争占领肥沃富饶的土地,甚至向王国初建时曾对人类伸出援手、百年一度的‘大魔潮’时参与过保卫王国的森之精灵们讹要产出,乃至私下捕捉、贩卖其民众。
当今人类王国的强大,史无前例。
这份强大里,既有「神」的恩赐,又有人类自身的发奋努力。所以现今的王国军队即便如此乖张行事,埃德文泽上也并没有这样一个能使他们扩张的脚步止下的对手。
然而,
王国这样繁荣兴盛,放肆地吞并领土的景象在「魔王」的出现后戛然而止。
过去埃德文泽上几无「魔王」的记载,对人类而言,这就像是除了「神」以外,有另一位无形的造物主随兴捏造那般,横空出世的怪物。
那位伟大而无情的造物主也许是因为只有「神」被人们所追随,而发怒了罢?
尽管王国的中央腹地依然繁华强盛,可边境的要塞驻军、拓荒者和平民们因「魔王」的出现饱受威胁——相较于往日,现在人们除了要做好应对那无法掌握其规律的‘魔潮’外的准备,还要面对受「魔王」支配、指使的魔物们有组织有纪律的袭扰和攻打。
人们所惧怕的「魔王」,正是指能够统治与使唤所有魔物的强大存在。
它的降临,唤醒了沉眠在人心深处无法抹去的,对魔物天生的恐惧感,让人类重新记忆起那份曾经居无定所、如牲畜般被怪物饲养的噩梦回忆。
信仰着「神」的追随者们,或者说,如今的‘教会’为此向「神」发出愿请,希望能获知对抗乃至消灭「魔王」的启示。
他们获得的神启是:「勇者」。
……
门内,「勇者」与「魔王」的战斗仍在继续。
那名高大妖魔的血红色长发被狂风吹拂得在身后四散披开,头戴的暗金色王冠已染上朵朵更为鲜红的玫瑰。
它原本穿着的浮夸瘆人的庞大铠甲上,曾经妆点过的各种诡异装饰已在激烈的战斗中损边缺角,其中一只臂铠严重扭曲成非正常形状近乎完全损毁。
金铁打造的盔甲都尚且如此,更逞论原本被保护在铠甲中的血肉?看起来若不马上进行医治,即便是身为「魔王」,恐怕也得痛失一条臂膀。
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再无奇招妙计,这位新任的「魔王」即将落败——从一开始对抗中的闲庭信步到这般落魄的田地,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能迅速使眼前「魔王」一步步失利、受挫直至颓势难掩,这支「勇者」团队的强大毋庸置疑。
可即便对方表现出如此这般大势已去的模样,此任「魔王」仍是不容小觑的对手。要知道,维尔特是第五位受命前来挑战它的「勇者」。
能成为「勇者」候选者之人本就非泛泛之辈,在最终真正就任后,历代「勇者」更是会因「神」降下的‘恩泽’而蜕变成近乎无坚不摧,蛮勇彪悍的人形兵器。
而在此之前,却已有足足四任「勇者」甚至连此任「魔王」的真面目都未能窥见,便已化作人们无迹可寻觅的尸骸,兴许就浸泡沉沦在这阴森宫殿外的可怖毒池当中。
所以,即使身处在这样的天大优势当中,维尔特也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四平八稳压制着对方的动作,宁可不对眼前的妖魔造成更大的创伤,不因其破绽百出的姿态而尝试去一击制敌,只坚决地阻碍它的下一步行动。
妖魔处处受挫,招招无处遁形;
维尔特处处阻拦,招招恰到好处。
第五任「勇者」只身一人与「魔王」针锋相对,不计得失地为身后的同伴创造出足够的空间,争取到充足的时间。
战斗马上就要划下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