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国王宫,阍犬舍中喧哗阵阵。
黄鸟族的婢女卧在粗糙枯乱的茅草铺上,身前拥着仅仅只能用来勉强挡风的麻布被褥。
她的手以一个畸形的姿势摊开在脏褐色的被面上,指甲缝中塞满血污泥渍,虽然大体看上去还是干净的,但那被扭曲折断的腕骨,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纤细手指,远远看上去,就像暗室内摆放的一尊诡异的白珊瑚雕。
她听着屋外的喧闹声,枯瘦如柴的脸孔上泛不起一丝波澜,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和痛苦回忆里。
曾经拈花簪玉的细腻手掌要用来端放粗重的木桶,滚烫的铜壶;曾经婉转如金铃叮咛,族人争相细心呵护的悦耳嗓音,却被数十个神人生生逼唱三天三夜,等到再也发不出声后又以炭火塞口;曾经鸦黑如墨,光可鉴人的长发,现在可以随意被人抓踩践踏;曾经……曾经……
曾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在身的金枝玉叶,现在成了最卑贱低等的阶下囚。
倘若那天她没有一时兴起,决定抛下侍女私自出去游玩,她现在是否还是被父母捧在掌上的珍稀明珠,被兄弟宠爱疼惜的天真幼妹?
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她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在辉煌灯火下扭曲可怖的嚣张面孔,焦黑嶙峋,肆意狂笑。
“唱,再唱,接着唱!”
“我……我的嗓子要哑了……求求你们……”她跪伏在地上,声音嘶哑地痛哭哀求着。那清冷悦耳,能传到九霄之上的歌声现在已经有气无力,犹如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濒临垂死的鸟儿,“我不能再唱了……求求你们……”
三天如流水的筵席,衣着不同,肤发皆是淬黑的不死国神人来了又去,犹如观赏什么稀有的动物一般对她发出赞叹的哄笑,而她被关在最中央的铁笼里一刻不断地唱了三天三夜。她唱到喉咙沙哑,眼前一片昏黄;她唱到手脚冰冷,四肢如泥瘫倒在地;她唱到绝望,唱到心焦……唱到这辈子都再没有能说话的机会。
意识模糊中,她听见不远处铁器拖曳在地上的哗啦声。
那些人拿来了鞭子。
“人还没走完,哪怕不能唱了,总要让她发出点声音!”
“打!拿鞭子打她,让她叫!”
——被关在笼中的美丽鸟雀发出了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华贵的裙袍碎裂了,衣衫下白皙光滑的裸|露肌肤也很快添上了深可见骨的血腥伤口,她哭叫着在笼中翻滚,新生的羽翅亦围罩在身上,用以抵抗外界残忍无情的鞭打。可她妖力尽封,神通不再,很快,残羽混合着血水漫天飞扬,支撑她飞上九天的轻灵翅骨也被生生抽断,而她肝胆俱裂的哀嚎几乎能传遍不死国的王都。
“再叫!大声点!再大声点!”不死国的王裔兴奋至极,鲜血和美丽少女被折辱的惨象令他们血脉沸腾,几乎狂欢一样的大喊大笑起来,世界都是颠倒混乱的,在最后杂沓紊乱成一片扭曲景色的视线中,她被抓出铁笼,狠狠摔在一堆灼热的炭火前——
——“叫都不会叫了,留你还有何用!”
——“纹娥不是最讨厌那些声音尖细的婢子?做点好事,卖个人情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而她的泪水似乎也被那摊炙热的炭火烧干了,除了恨意支撑着她踉跄行走,痛苦支撑着她苟活于世……她对外界的反应就仅剩下那条如毒蛇一样摇曳在地,窸窣作响的玄铁长鞭。
还能说话,还能感觉到痛……多好啊……
外面的喧哗还在继续,那群人的声音也跟着由远及近,似乎很快就要到她的屋外。
不死国等级森严,本国王公贵族为尊,其下子民簇拥,其他神人国的来客也能在此地说的上话,唯有妖族走兽最为低贱,人人皆可作践踏之,统一住在王宫后的阍犬舍内。她若不是被送给纹娥的战利品,也不能一人独住一间屋子。
虽然这件独屋也是破败至极。
她轻轻扭动头颅,将空洞无神的目光投向屋内唯一一个可以射进亮光的小窗。
外面似乎是一个人在与一群人起争执。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蓬勃而有朝气,像一串小炮仗噼里啪啦地砸进她的窗口,“为什么我要和几个病痨鬼住在一起!我不住!”
同为妖族的掌事气得浑身哆嗦:“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这是在哪里,这还是你家吗?这是在不死国的王宫,你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地方!”
少年不管不顾道:“我要换屋子,我要换那边的屋子!”
她知道,掌事也是诸怀妖族的族人,在战败后被人俘虏到不死国,一路摸爬滚打才到了这个位置。除他以外,还有数十个同为妖族的掌事,数十个不死神人的总管和大总管,妖族掌事们平日里对这些无辜落难的后辈都很宽容,不会随意就责罚他们。
“那边是王女殿下的婢女住的屋子,你是疯了才想住到那边去吧!”
少年却一下跳得老高,拔腿就向屋内跑去,“我不管,我就要住一间干净屋子,我不要和病鬼住一块!”
猝不及防地,她的屋门被人一下撞开了——虽然那本身也不是什么结实的造物。少年裹挟一身热力,向她咋咋呼呼地奔过来:“什么啊,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管事气得跳脚:“快去追!把那个小子抓回来!”
在蓬乱如杂草的发隙间,她看见少年的眼睛像火,在一片昏暗的室内灼灼燃烧,几乎要烫伤她的视线。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啊?”他扑上前来,拽住她的被褥,“你这里这么干净,让我和你一起住吧!”
一群人紧接着破门而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少年四肢,“赶紧出去!你小子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拖出去拖出去!别让大管事知道!”
“赶紧赏他两嘴巴子!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不知道规矩!”
喧闹声和着少年的大喊大闹声渐行渐远,她的屋舍又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滚落一地的碎木稻草,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她望着门口怔怔发呆,手指在被褥上缓缓颤抖,慢慢摊开一张皱皱巴巴,遍布墨迹的锦帛。
——“心系佳人,擅约今夜子时三刻,于阍犬舍外垂廊面见,区区叩叩,望卿垂怜。”
正午烈阳穿过那个狭小的窗口,不偏不倚地映射在雪白帛布之上,刺得她眼睛发疼。
月上柳梢,无风无云。
整个阍犬舍都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除了夜间巡逻的灯火煌煌而过,只有些许呢喃细语飞窜在寂寂夜色下,转瞬无息。
婢女枯瘦的身影在建筑物巨大的黑影下就如同一抹游荡的孤魂,轻巧在夜风中一闪而过。
垂廊旁边,已然立着一道人影,正是白日闯进来的少年。
他看着婢女,目光澄澈:“既然时间紧迫,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姐姐,你想报仇吗?”
他笑着,话语中充满致命的诱惑。
婢女猛地抬眼看着他,目光炽热如星。
“今日国师外出,我方能潜进不死国王宫来见你,”少年低声道,同时将一个小巧圆润的玉瓶塞进她掌中,“你听懂了就点头,若不同意我的要求,这瓶毒|药仍送给你防身……姐姐若是想离开此处,我也能带你走。”
婢女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便连连点头。
“我乃应龙神亲卫军内下属,”少年咧嘴一笑,在月光下晃晃脑袋,露出额上龙角,“我要姐姐设法混进国师内室,观看他藏在里面的一副山海图。”
婢女一怔,露出不可置信的茫然神色。
应龙神,应帝……
远在上古蛮荒时期的传说,屠戮十国神人的煞星,在他被囚禁关押的数千年里,关于他的故事一直未曾停止被人争相流转,他的名字也一直未停止被人压抑销灭。
洪荒诸部的妖族走兽,一直在等他回来。
而你是他的……下属亲卫?
少年朝她调皮一笑,露出一侧虎牙,又塞给她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这是蚌女珠,能记载它所感应到的一切外界事物,如果姐姐答应我,我就把它送给姐姐,让姐姐能够事半功倍。”
婢女轻轻拿起那颗光润晶莹的珍珠,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半晌后,又将它塞回了少年手中。
少年不解:“姐姐……难道你不愿意吗?”
她摇了摇头,拉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一字一句地划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划的格外认真,格外细致。
她微张着嘴唇,眼睛里的光柔韧如世上最不屈的蒲草,刚毅如世上最牢固的磐石,她用心写着,似乎唯恐少年不能理解,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仿佛把毕生的决心都凝结在了这段话上。
少年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
他收敛了笑容,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些轻如烟尘,却又含泪带血的字迹,终于珍而重之地用力点头道:“好,我答应姐姐。”
婢女松了口气,对他莞尔一笑。
“姐姐叫什么名字?”少年复又问道。
婢女抬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划了两个字。
“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闻语姐姐。”少年眉开眼笑,“我叫逐夷。明日我就要出宫了,姐姐一人在这,千万记得保重自己。”
闻语轻轻点头,眼见逐夷在夜色中化为一蓬朦胧水雾,飘飘逝向了未知的远方。
第二日,她便听掌事说,昨日那个不守宫规的奴隶,今日便被那些神人总管打死甩出去了。
闻语攥紧了手中的瓷瓶,嘴唇无声翕动着,望向遥远的北方。
父亲,母亲,兄长,弟弟……她早晚有一天会回家的,但绝不是现在。
她理了理枯乱鬓发,推开房门,跟随如洪流般众多的熙攘宫仆向主殿走去。
在那里,为她套上枷环的人还甩着鞭子,不耐烦地等着数不清的仆从婢子跪叩服侍,等着数不尽的华服珠宝从千层玉阶下件件呈上。
请您一定要等着我,不死国尊贵的王女……还有不死国尊贵的各位皇裔。
远处旭日东升,烈日放下万缕耀眼光芒,映照着世间行走的每一个人。
——无尽的长夏就要到了,这是不死国民最喜欢的季节,北岳的鲜果,南岭的山泉,堇理山的野味黄金,攻离山的鸟兽美酒,还有四海间的鲛绡海味,珍珠珊瑚……皆要源源不断地送往不死国的王都,供此地的主人享用。
闻语抬眼看着前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