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娥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摧枯拉朽,纹娥头一天晚上喊完头晕,第二日便一睡不起,神志模糊得只剩下喘息眨眼的份儿。
国师仅赶来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说屋内血腥气太重,让纹川把里面的东西烧掉他再过来。没奈何,心急如焚的纹川只得吩咐奴仆将妹妹屋内的奢华摆设都拉出去另放。毛发丰滑的白虎皮抱了数十卷,挂在墙上的熊罴狼豹统统清出,那张她最喜欢的流光锦的宽幅地毯也着四人拖了出去,清理到最后,所有干活的仆役后脊都是阵阵发寒,那镶金画玉的深黎色地板上也不知死了多少无辜冤魂,赤金和白玉都渗进了丝丝如焚血色,在黑大理石的砖面上形成了一大片诡谲的纹路。
“让你妹妹少造点杀业,”国师一撩青袍,随意坐在纹娥的床榻边,“再这样下去,当心孽力反噬。”
纹川连连答应,却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人难道会因为宰杀牲畜而受罚吗?那些修成人形的走兽再怎么像人,也终究不是人,它们所谓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只是模仿人得来的罢了,生来低等的东西天然就是任人宰割摆布的弱者,如何能将过错算在纹娥等不死族裔的头上?
国师掀开纹娥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她涣散的瞳孔,又用银针沾了些许唾液,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了片刻,面色变了又变。
“她昨天都吃了什么?”
纹川一抬手,两边侍卫立即疾步上前,揪来一个哭哭啼啼的侍女,“说,王女昨天都吃了什么?”
侍女面色煞白,哽咽着一阵阵地打着哭嗝:“回大王子殿下,昨日下边进了不少新鲜鹿肉和谯明山的好果酒,殿下贪那鹿肉鲜美,吃了觉得口干,又一气灌下许多凉酒……殿下难得有胃口,奴婢们也不敢扰了殿下的兴致……”
“她就吃了这些?”国师皱了皱眉。
婢女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咽了咽喉咙:“是……是的,殿下就吃了这些。”
国师将手中银针弹指射在地上,发出嘤咛一声清响。
“桂竹,酒中酿有桂竹。”
——云山有桂竹,甚毒,伤之必死,药石罔顾。
纹川的神情瞬间惊惶不已。
他暴跳起来,一把扯过侍女的衣领:“她喝了多少?!”
侍女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殿下喝了……喝了半斛!”
半斛……这意味着纹娥就算因体质而吊着一条命,以后也会被毒素永远拖垮身体,再也不能正常的直立行走,只能这样昏昏沉沉地瘫在床上,靠汤药维持每一天的清醒。
“桂竹存世稀少,云山自洪灾后便被相柳夷为平地,更别说拿它来酿酒了,还是半斛的量……”国师喃喃自语,眉头紧蹙,“取这批酒水来,让我仔细瞧瞧。”
此时接到消息的国君和亲眷也匆匆赶来,急着探看中毒昏迷的纹娥。
纹娥和纹川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这在人丁凋敝的不死国是极其罕见的,只是王后在生下他们后就带着满腔怨恨撒手人寰,连看都没有看这两个孩子一眼,因为她也是被强行掠夺至此地的奴隶。
是以不死国到现在为止虽然后位空悬,但是却有无数妃子滕妾,美貌王侍。此时国君领着这群莺莺燕燕乍一赶到纹娥的寝宫,就令纹川厌恶至极,连面上一贯的笑容也差点维持不下去。
“纹川啊,”国君颤颤叫道,“王儿如何了?”
“回父王,纹娥中了桂竹之毒……”纹川低头道,“国师还在鉴别诊断。”
国师站在庭下,一一拔开酒瓮的塞子,又很快一一将其合上。
“奇了,”他若有所思,“真是奇了。”
纹川握着纹娥的手,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国师年轻的面容。
国师捻了捻手指,从一旁的侍从手上接过锦帕,“此批酒水是何地所贡?瓶瓶皆有桂竹之毒,其中又以纹娥王女所喝最多。若说巧合,可又太过离奇;若说阴谋,可又太过刻意……”
三王子纹华大声道:“是青丘!绝对是青丘干的!”
国师虽然憎恶妖族,却也对纹华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自视甚高的王裔无甚好感,他嗤笑道:“青丘若有这多桂竹,那急着求娶青丘王女的三王子殿下还不是首当其冲,第一个就要被毒死?”
被国师近乎羞辱般地回呛了这么一句,纹华也只得敢怒不敢言地闭上嘴,躬身退到国君身后。
“要么靠汤药吊着命,要么寻得天地灵物为她拔毒,”眼见天色已晚,国师耐心耗尽,亦不愿陪着一个自己不在乎的王女浪费时间,“查出下属贡地,把这批含了桂竹的酒送到我那去,这东西你们就别沾了。”
纹川焦急万分,猛地站起来道:“国师!”
但国师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摆摆手,就在风中消散成一片流离雾气,再也探不见踪影。
纹川咬紧牙关,握住纹娥的手不住发着抖,国君叹道:“国师就是这个脾气,父王也没办法强逼他做什么事……”
纹川猛地拔高了声音,对着下方侍卫吼道:“还不快去库里找能解毒的天地灵物!找不到你们这群蠢物统统都得死!”
纹娥平日里嚣张跋扈,看不惯她素日所作所为的妃嫔们此时互看一眼,就有一位林氏国的妃子皱着眉头道:“这都是口腹之欲惹出来的祸事啊,殿下宫里的人也该整治整治了,若是能劝谏一句,事态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旁边轻轻一声嘻笑,也不知是谁小声接话道:“奴仆们也要惜命的么!毕竟殿下手持铁鞭,英姿飒爽的样子实在是吓煞人了!”
纹川额上青筋跳动,双目红得滴血,熔岩样的火光自皲裂肌肤下阵阵搏动。他的嘴角拧起一道似笑非笑的狰厉弧度,猝然暴起拔刀,向跪在阶下的侍女砍去!
刀光与泼天赤色交织在一处,侍女连惨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一刀当胸斩断身体,断裂臂膀同上半身“喀喇”一下飞出,脏腑血泥溅了满地。
腥臭血味如同打翻瓶罐一般弥漫倾泻,整座宫室都静悄悄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凝滞,连呼吸都停止,唯有纹川掌中的刀刃还在沥沥滴血,侍女扑在血泊中的手指还在神经质的微微抽搐。
“诸位夫人说得没错,”嗅着浓郁腥气,纹川不由咧嘴一笑,“这群狗奴才,是该好好整治了。”
见势头不妙,国君急忙出来打哈哈:“好!这群刁仆确实该死!纹川啊,我国库中的东西随你挑拣,只要能把王儿的病治好,花费再多代价都没关系!”
纹川沉默片刻,随即收刀俯身:“儿臣多谢父王体恤。”
国君见状,不由再出言宽慰了他几句,赐下灵药仙丹若干,上好药材千斤,便又像来时那样,领着一群妃嫔王侍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纹川看着父亲在一团锦绣拥簇下离开的背影,眼中杀意更甚,他将手中长刀狠狠摔在地上,砸得金玉砖石迸射起一片细碎晶尘。
“将那天纹娥宫中所有当值奴仆全部提来!我要挨个剥了他们的皮!”
纹娥的眼皮微颤,声如蚊蚋地叫道:“王兄……”
纹川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王兄替你出气了,你的病会没事的……”
纹娥张了张口,带着哭腔艰难道:“我……我的头好痛……我看不见东西了……王兄……救救我……”
纹川心如刀绞,只盼国库中能找到什么足以缓解桂竹之毒的药物。而此时殿前已经密密麻麻地跪了五六排面色惊惶的仆役,纹娥身中剧毒的消息还未传开,他们仍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不死国的侍卫身着玄衣黑甲,手持刀戟利刃,分列两旁。
纹川语气森冷:“前日纹娥殿中当值的可是你们?她痛饮冷酒至半斛之多,你们为何不出言劝阻她?”
庭下寂静,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胆大仆役鼓起勇气道:“殿下平日说一不二,殿下要做的事,奴们怎敢……怎敢……”
纹川目光平和,手指轻抬,沉重斧钺从上空毫不留情地重重劈下,将说话仆役瞬间身首分离!
“下一个。”
下一个紧挨着死尸的仆役手掌上还沾着弥漫开来的温热鲜血,但他却顾不得许多,急赤白脸地嚷道:“求大王子殿下饶命!殿下前几日胃口不好,那天却难
得吃了许多鹿肉,奴们心想……”
——血光喷溅,他余下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下一个。”
在场仆从心如死灰,他们已经看出来了,纹川根本不是要听他们的理由,他只是要杀他们泄愤而已!
因此下一个穿着明显过宽的粗布短裳,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的年轻仆从在命陨之际只是低着头轻道:“我……我很想回家……”
哀凄的哭声低低四起。
家?哪里还有家呢?
闻语掩在殿柱后的削瘦身体不停战栗,十指深深陷在坚硬玉石上,她目眦欲裂,眼眶中泛起血色的微红。
对不起,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毒得好!”
就在斧钺落下如裂帛的的声响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四下皆寂,闻语吃惊地抬眼望着前方。
“……你说什么?”纹川如毒蛇阴冷的目光缓缓转向她,“你再说一遍?”
少女的面色如雪苍白,细嫩肌肤上横着一道深褐色的狰狞疤痕,纤弱的脖颈间亦戴着一封沉重囚枷。闻语知道,那是为修为有成,族中地位颇高的妖族所打制的枷锁,她在失去自由和尊严以前,也一定是一位高贵的女性。
她舌绽春雷,猝然暴起道:“我说毒得好!她早就该死了,这个心地狠毒的蠢妇,一无是处的废物!”
纹川瞳孔骤缩。
“你在乎你兄弟姐妹的性命,却不知道我们也是别人的兄弟姐妹;你知道要为你她出气讨回公道,却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们以神人的身份为傲,甚至认为自己能随意处决其他族群的生死——那真是太可惜了!”少女放声大笑,“黑如淬碳,遍体流炎,你们丑陋得连自己最看不起的走兽都不如!”
她咬牙切齿,嘴唇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被困在笼中的囚鸟注定不会放弃曾经拥有过的天空,拔去爪牙的野兽也永远不会忘记仇恨的滋味……你们迟早会灭亡在自己轻贱蔑视的妖族手中,不死国民,就算不是现在,也在不久后的将来!”
“杀了她!将她碎尸万段!”纹川暴跳如雷,额上青筋绷起。
少女的眸光犹如一捧熊熊燃烧的火,在暮色沉沉的天空下放射着无匹的光与热,她放声狂笑,好似扑向烈焰的飞蛾,将全身被抑制的妖力猛然灌注进脖颈上的沉重囚枷——
——滔天热浪轰然炸响!
闻语被迫在一片刺目的强光中闭上双眼,而在纹川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中,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微微颤动着飞溅于她的面颊上,又连串滚下冰冷坚硬的地面。
就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