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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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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海,应龙宫。

黎渊坐在临海楼台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潮汐涨落的大海,他面前的玉台上摆着一张松木棋盘,上面空空荡荡,无一落子。

在他心神不稳,时刻忍受剜骨锥心之痛的情况下,繁杂棋局只会令他的心情更加烦躁,头脑更加混乱。

苏雪禅与他相对而坐,目光温软地望着他的侧脸,“听龙君此言,我身边岂不就有一个神人国的内鬼?”

黎渊淡淡道:“唔,所以你的父母既不敢让你回青丘,也不放心你在这里的安危。”

因为内鬼的威胁,青丘不得不放松对不死国的牵制,将族内老幼分散至禁地密处妥善安置,只余青壮留在原地以应对不死国的反扑。而应龙宫虽然有些许不安全的因素,可应帝在此坐镇,总比随时会开战的青丘好得多。

苏雪禅低下头,心中既有连累家园的愧疚感,也有一股寄人篱下吃白饭的不安感,他难为情道:“这段时日,着实打扰龙君了……”

黎渊微微皱眉道:“光凭你一人,还吃不垮龙宫的家底,不必胡思乱想。”

苏雪禅一怔,他没想到黎渊也会用这种近乎温和的口吻和他说话,心头不禁骤然泛起一股柔蜜的甜意,他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不死国的王女身中剧毒,纹川已然方寸大乱,不死国国君是个昏庸无能的统治者,国师又少理朝政,在这个关头,能引出那个内鬼吗?”

黎渊轻敲围栏,漫不经心道:“此事我自有安排,给青丘那边写信吧,他们暂且能够休整一段时间了。”

他的面容深邃英俊,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融融日光中浑如镀金,飞扬锋锐的剑眉之下,却生着那样浓密似墨雾的长睫,将他金灿灿的眸光过滤得碎萤般梦幻。

苏雪禅魂不守舍地望着他,心中充盈温柔爱意,不由开口道:“龙君实力强横,手下亲卫又忠心耿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耗费心神去应付不死国的神人,到底还是我族的琐事令您费心了。”

他目光澄净,面色坦然,话语里还暗含着倾慕与敬仰的叹息之情,就算是恭维,也完全听不出阿谀奉承之意,倒让黎渊微愣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个对他而言过于青涩的狐族青年,想了一想,竟认真开口道:“你是青丘王裔,日后亦是要承担作为一个君主的责任,替全族挑起大梁的,那我就在今天告诫你一个道理。”

“为君为王者,最忌轻视对手,无论你面前的敌人是强是弱,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你都要用尽平生所能去思索该如何击溃他们。强大的对手并不可怕,双方之间差距悬殊的实力也不足为惧,唯有傲慢,才是你最大的绊脚石。”

“你可以懦弱,可以愚钝,可以在战争中失去先机,可你若是轻视对手……此仗无需敌方先行,你已溃不成军,败如山倒。”

“——一个统帅、君王、上位者最基本的素养,就是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轻视对手。”

苏雪禅已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忍受剧痛的缘故,黎渊虽然吐字清晰,但语速却不快,苏雪禅还能看见他额角的筋脉随着呼吸埋在皮肤下不停颤动,可他说话时的神情认真而坚毅,依稀透着一股别样的温柔。

原来爱恋真的是能让人神志昏愦的东西。

他情潮难己,扑面而来的暖浪吞没了他的混沌思绪,连心口都在微微颤动着发烫。他轻轻探身,竭力想要再靠近对面一分,但又被仅剩的理智牵扯着,犹豫着摇摆不定。

“你……您真是太好了,”他努力抑制着自己,清澈的眼瞳中波光流转,“谢谢您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黎渊唇角微挑,但这丝温暖的弧度就像水面上蜻蜓点出的印痕,在涟漪一瞬之后,很快便复于无波不兴。他淡淡道:“今晚记得待在房中,不得外出,无论你听见什么动静。”

苏雪禅贪恋地看着他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下了然,“是,我知道了。”

长夜无风,星子黯然。

苏雪禅关上了露台的门,对着远方重重叠叠的花海出神。

此时这座高起在广袤大海上的雍容龙宫四下皆黑,就连主殿上方悬挂的斗大夜明珠都蒙上了一层罩纱,平日里往来如织的侍女奴仆也一个不见。他明白,每当黎渊失去理智发病之时,就是龙宫宵禁之日。

只是不知他这次要如何熬过去……

他一面忧心黎渊的安危,一面暗暗唾弃自己的卑下。

前方花木扶疏间,忽然闪过一道簌簌人影。

他蓦地一惊,不由凝神望着那处,手掌慢慢按在一旁的酒盏之上。

那人的身影在草丛中腾挪,缓缓逼近他所在的宫室,苏雪禅身体轻俯,手臂肌肉发力贲张,不妨一星白茫从树林中飞速射出,他眼疾手快,将酒盏以手指相扣弹出,两物在空中砰然相击,徒然炸出一蓬甜香雾气,纷纷笼罩在苏雪禅身上!

他躲闪不及,连呛几口,心中猛地冒出一股无名之火,纵身提气便飞掠向草丛之中,不料那人左闪右躲,如紫貂般灵活,苏雪禅追着那人一路疾行,穿过层层门廊宫落,只见他身似游鱼,在漫漫夜色中一晃而过,竟再也望不见了。

他站在殿前的开阔地面上,夜风寒凉,吹得他浑身一激灵,终于如梦方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怎么走到此处的?

方才被那白雾当头罩下,他头脑发热,心中除了恼怒再无其余想法,只想一心抓住那人,却没想到他已经跑出了自己熟知的范围。

他四下张望,想要看出回去的路径,却猛然听见身后空旷大殿中重重锁链撞响的回音。

苏雪禅的脊梁蓦地僵直了。

他慢慢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倚在洞开的宫门上,静悄悄地看着他,虽然他的面容有大半都被掩在黑暗中,但那垂地的双翼,两枚犹如黑夜中升起耀阳的金色龙瞳……苏雪禅又如何认不出他是谁?

他向前缓缓俯身,将自己从浓稠的黑暗中脱出,手腕腰间缠绕的粗重铁链也随之哗啦作响。他好奇地打量着苏雪禅僵硬的身体,忽然咧开薄唇,露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和里面森森雪白的尖齿。

“菩提……?你是菩提吗?”

跑……快跑!

苏雪禅再不敢多看一眼那双野兽般毫无理智的龙瞳,他猛地转身拔足狂奔,乘着夜风飞掠向遥遥的远方!

——身后传来一声亢奋的咆哮,数百条玄铁锁链被失控的黎渊一条条挣力崩断,在寂静夜晚发出接连不断的轰然巨响!

究竟是谁引我来此地的?是那个内鬼吗?他到底有何居心?

数不尽的问题从他脑海里一一流窜,但他现在已经无暇思索这些了,追上来的黎渊双翼扬起,掀起的风浪有好几次都差点把他掀翻在地,他凄厉疾呼着菩提的名字,话语间扭曲可怖的戾气简直令人浑身发颤。

白日那个冷漠疏离的龙神已经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在爱恨中颠倒挣扎的疯子而已。

他一路狂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但两人间的距离还是不可避免地越离越近。眼看前方就是主殿,苏雪禅来不及细思,在呼啸风声中化为一只玲珑白狐,瞬间被黎渊险险抓过长尾,他扭身一闪,从紧闭殿门旁的狭小窗口一跃而入,滚落到冰冷的地砖上。

门外的撞击声震天动地!

龙神一边愤怒咆哮,一边狠命冲撞着栓紧的红铜殿门,苏雪禅不敢在此地多留,急忙翻身向更深处跑去,就在他刚一绕进殿后内室时,殿门便被失去理智的黎渊徒手破进撕开一人高的缺口,拖曳残损锁链嗅寻着爬进主殿。

如果没有语调起伏,他呼唤苏雪禅的声音几乎与一只野兽的嚎叫无异。

“菩提!你在哪里……不要走,别离开我!”

苏雪禅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黎渊平时在此地批阅卷宗的书房,蜷在宽大桌案下不敢动弹。

那桌案虽是坚硬玉石所制,却不是四面封闭的庇护所,苏雪禅已经能听见他坚硬龙甲摩挲地面的声响,以及他渐渐逼近的粗重无章的喘息声。

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变小,向着大殿另一侧渐行渐远,正当苏雪禅松了一口气时,锁链拖行在地上的哗啦声似乎很疑惑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又一路向着他的方位走来。

他心跳如擂鼓,顿时侧头将鼻子埋在柔软毛皮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他能感觉到,今夜的黎渊较之以往似乎更加不可理喻,令人胆寒。他毕竟不是黎渊真正的爱侣……面对这个格外疯狂的应龙,他怎么能有十足把握从他手中全须全尾地逃出来?

海泽的气味混合着龙涎香沉沉压来,黎渊的脚步停在了书房外。

“你在躲着我?”他语调幽幽,在空旷无人的宫室内不住回荡,“别怕,我会找到你的。到时候,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苏雪禅寒毛倒立,他虽然憋着一口气,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猛跳,他眼睁睁地看着黎渊走进房中,硕长龙尾在地面上一晃而过,划出粼粼细浅的波纹。

书房虽大,但摆放的杂物却不多,苏雪禅听他脚步,却是在房中缓缓逡巡一圈,最后竟停到了书桌前!

“你是躲在这里吗?快出来吧。”他轻声呢喃道。

苏雪禅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

要怎么办?是要直接求饶,还是要窜出去继续逃命?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否保证不被黎渊抓住?更何况他走过的地面都是一片波光闪动的水泽,自己踏在上面无异于羊入虎口,对控水修为至深的应龙而言,无非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浑身血液就像被浸入冰雪中一般凉透,只等黎渊失去耐心,一掌掀开桌案将他擒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犹如被架在火上煎熬,连牙关都开始打战,就在这时,黎渊身体一动,居然又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书房!

苏雪禅如临大赦,这才惊觉过来,他没有发现自己,刚才那句只是用来诈他的!

听着黎渊逐远去的步伐和呼唤声,他紧绷的肌肉尽数放松,忍不住支起身体向外探看了一眼,又脱力向后一倒。

——喀喇喀喇的机关声猛地响起,在寂寂夜晚简直大如惊雷!

苏雪禅:“!”

远处传来应龙受骗恼怒的咆哮声,他惊叫一声,向徒然陷下空落的黝黑洞口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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