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地板轰然合拢,苏雪禅于下坠中化作人形,沿着数百层大理石阶梯一路狼狈滚下,沿途磷火无风自燃,纷纷点亮黑暗无光的地道。
他就像个被鞭子狠抽后的皮球,一路骨碌碌转着扑通扑通往下摔,最终径直滚进终点的密室内,重重撞在半开的门框上。
苏雪禅:“……”
他挣扎着站起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今晚的自己。
这点小打小摔他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这又是什么地方?
密室的门也是光滑细腻的云纹大理石,而且是半开着的,可见这里的主人很放心此处的保密性,只是没料到会被他今天误打误撞进来。
地底深邃,他完全听不见上面的动静,索性钻到里面,又将门虚虚掩上。
环顾四周,只见室内的装潢简洁朴素,唯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但悬在天顶上照亮的,却是四颗呈对角分散状的斗大夜明珠,其上还覆着一层朦胧白纱,将光线过滤得柔和无比,恍若春色明媚的白天。
“这里也挂着水精……”苏雪禅暗自嘀咕,“难道是龙君的密室?”
他走到柜前,发现那里满满当当摆的都是无封书帛,册册书页残损,而且样式并不统一,有薄有厚,有大有小,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还散发出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莫非这就是黎渊的藏书库?
他思前想后,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伸手在最上排轻轻抽出一本,打开。
扉页无名,但那凌乱墨渍却力透纸背,字迹亦甚是粗疏,一撇一捺横折竖钩全看不出笔锋,也不知书写的墨是什么制成的,洇开的毛边竟带着隐隐血色,一本沉甸甸地拿在手中,似乎还能嗅到那扑鼻而来的腥气。
【……第三百五十九日,剜鳞一千六百零三枚。
地底不知日月,我很想你,但这里流窜太多厉刑兵刃,我只有继续将你藏在怀中,你不会怪我罢?】
——他一下子愣住了。
再急急翻开一页。
【……第四百二十日,剜鳞两千三百七十八枚,龙骨击碎两次。
此地厉刑之气攻势太重,我昨日不察,撞在万仞刀山上,尾骨碎了几节,好在你还安全无恙。
这里太黑了,但鳞甲随风碎裂的样子就像长夜中的点点星光,很美,你能看见吗?】
【……第六百五十二日,剜鳞三千五百八十一枚,今日筋脉不慎崩断,伤势还算严重。
我现在已经能摸到一点规律了,吃的苦头也少了许多。等我出去之后,说不定连金母的杀手锏都不能再拿我如何。到时候,我领你去看昆仑的桃花。
狱中除了风啸声和四处游荡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我实在想念我们在外面的日子。】
苏雪禅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塞回那本,又抽出另一册。
【……第一千三百日,剜鳞四千五百三十三枚,龙骨击碎十五次。
这里的风越来越大,可我还有不知多少年岁才能出去,究竟能否保护好你,我已经不确定了。
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日,剜鳞……我数岔了数,大概是四千五百九十二枚罢。
我想到办法了,但可能会有点委屈你。我可以让厉刑之气剖开腹部,然后再将你放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了。我活着,你就永远是安全的,我若是死在里面,那我的尸首依然能将你护着。
别怕。】
【……第一千四百零七日,剜鳞五千三百五十二枚。
原来剖开肚腹的滋味当真不好受,现在手有点抖。
你若是看见,又要哭了。】
苏雪禅的喉头梗着一团又烫又辣的热意,烧得他眼眶通红,心头苦痛难耐。
……黎渊用他的血,记录了千年牢狱中的每一天,那这些书册是从哪里来的?
他踮起脚尖,从最上面拿下第一册,也是最破旧的一册。
【第一日。
其实这不是第一日,但权当它是吧,总归是从这天开始记的。
我在刑杀之狱中发现了一片尸山,这里死的人实在是多。
厉刑之气能穿透我的结界,我现在浑身是伤,不过,我居然在下面找到了不少零碎的小东西。菩提,我能和你说说话了。
圣人裁定的剜鳞割肉之刑着实刻毒,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在睡前数着它们睡觉,算了,这次我帮你数着,你心疼也好,怪我也罢,只要能再和我说句话就行。】
这本可能是年头太久的缘故,帛页薄脆发黄得近乎透明,后面的书页有好几处都黏在了一起,苏雪禅也不敢妄动,只好将它妥善放回。他又犹豫了一会,忍不住蹲下身体,拿出稍微靠后的一册。
里面已经没有天数计时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但对你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毫无损减。
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你若是不同意,就亲自来对我说好了。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能答应你。】
【……菩提,这里面真是黑啊,我已经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数不下去了。
疼痛不能让人发疯,但是寂寞能。
数万个日夜,想必你早就溶进了我的骨血中,这样也好,我说的每句话,你就算不能回应,也都能听见了。】
其后的字迹越发潦草凌乱,他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到最后,纸面上已然写不出什么具体事件和成句的段落了,一张张一页页一面面,统统都是血凝出的“菩提”二字,期间还掺杂着数不尽的,看不出模样的大片墨团。
最后一面。
【菩提,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双手发着抖,将最后一本放回原处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是一片空白。泪水顺着鼻尖一滴滴颓落在柔软衣袍与坚硬地面交杂出的阴影间,就像甫见天日便会被蒸发殆尽的小小荷泽。
这哪里是黎渊的密室,黎渊的藏书库?这分明是他凝固了千年的寂寂桃花,挚爱了终生的心头红线,这是他的命,是他千生万世求不得的朝朝暮暮。
他神志清醒时,待人如万仞孤寒的雪,薄唇浑似一抹永远不会弯折的刀锋;他疯癫入魔时,炽热如百里连绵的火,连性命都忘却了,还依然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个名字。
他的喜怒哀乐给了别人,爱恨痴狂也给了别人,相比起来,自己那浅薄的倾慕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万念俱灰,心如刀绞,四颗明珠煌煌似日天照,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瞎了。
他还幻想着……他还妄想着……
冥冥之中,天地间一声琴音铮动,恍惚现出苏斓姬怀抱长琴,站在满树繁茂天青玉兰下的身影。
她喃喃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其中又以求不得最苦。阿禅,母亲现在已经明白了,你又能在什么时候了悟?”
苏雪禅以双手覆面,终于嚎啕大哭。
身后沉沉作响,双翼垂地的黎渊一掌推开石门,望着跪坐在地上的苏雪禅。
“菩提,”他龙瞳混沌,目光深处亦是一片茫然,“我……我找到你了吗?”
苏雪禅浑身一颤,这句问语无异于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他流着泪站起来,与黎渊无措的神情对视许久,终于闭着眼睛狠心道:“是,你找到我了。对不起,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黎渊的目光中闪动着纯然的狂喜,他猛地扑上去,重重抱住了苏雪禅的身体。
“你还会走吗?”他小心翼翼道,“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苏雪禅苦涩又幸福地看着他欣喜若狂的神情,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庞道:“我不走了……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黎渊小声呜咽着,热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面颊上,又渗进他的脖颈处的衣料里,苏雪禅来不及揩去那些带着热意的水珠,只是亲吻在他的薄唇上。
“别怕,”他摸着黎渊的眉梢,眼神中涌动着悲伤的爱意,“我不走,别怕。”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一人痴入膏肓,怀抱虚妄的幸福与泪水;一人行走刀尖,用偷来的身份在情海中苟且偷生。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在欲海中沉浮跌宕,他搂着黎渊的脖颈,枕在他拢起的双翼上放诞地流着热泪与汗,假借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承受着黎渊的暴雨般的亲吻。
哪怕他想要拥有的不是我的心,这吻也落在我的面上。
世界都为之翻转颠倒了,神志尽失的黎渊如同一头不知克制的野兽,他想要伸手将臆想中的爱侣牢牢握在掌中,却只能把锋利的獠爪嵌进身下人象牙般细腻的脊背上,剜出数道鲜艳的血痕。苏雪禅痛得浑身发抖,他看着上方的天顶,浑如看到了四个摇晃在黑夜中的惨烈太阳。它们彼此追逐,穿梭在冰雪寒凉的黑夜里,将没有一丝热度的白光团团洒下贫瘠人间,没有暖意的爱抚,没有新生的希望,它们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毫不留情地照出无数真实狼藉的悲恸。
近千年来,浑噩的龙神行走光阴,在失去伴侣的痛苦中为自己封锁层层叠叠的沉重铁链。他拖着这些禁锢的枷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荒原平野,游荡在熙熙攘攘又孤寂荒芜的人间,固守着最后一丝仅剩的温情,不肯俯身相就,也不肯原谅世人。
而现在,他尽数挣断桎梏,抛开一切高傲的尊严和冷漠外壳,将漫长压抑的怒火流炎肆意挥霍,他是暴君,是铁骑践踏的统领,在白润柔韧的大地上拼命无度索取,施予厉刑。抑制不住的惨叫从苏雪禅喉间迸发而出,他开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痛哭求饶,亦像被逼到极点,在扭曲了一切的苛虐中喃喃吐露爱语。他是一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的蝶,是一只摔在祭台上洁白温驯的羊,被折碎翅膀,剖开心膛——他是被掏空剥夺了一切的人,除了满腔无人问津的爱意,他什么都没有。
黎渊倾身吻住了他的嘴唇——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那是比撕咬稍微温和一点的烙印,逼得他发了疯一样的惨呼哀嚎起来,他的面容惨白如纸,唯有颧骨上还残存着一丝不肯褪去的潮红,像是对谁固执的佐证,妄图丛这场酷刑中品出一点甘之若饴和心满意足的甜蜜。
他的脸孔如死水无波,就连一点疼痛的余韵都露不出来,而黎渊精疲力竭的喘息还一声声响在他耳边,恰似什么无声的催促。
……给他吧,自己还剩下什么呢,都给他吧。
苏雪禅颤抖着偏过头,竭力摸索上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残存着上一次未愈的伤疤,就像几道纵横零落的褐红倦鸟。
旧伤叠着新伤,陈腐的旧红和鲜艳的新血交融在一处,犹如一泼深深浅浅的花,根植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上。
他的脊梁颤抖,手掌颤抖,嘴唇亦在颤抖,他全身都冒着冰凉的冷汗,可却只是麻木地半睁着眼瞳,让指尖再寸进血肉半分。
疼到极致,也就不疼了。
黎渊不停吞咽着那些温热的液体,它们流得细微缓慢,不复上次的丰盈充沛,但这毕竟是有效果的,他干涸皲裂的神魂很快就被滋润得有了回转的余地,像被浇了热油的生锈齿轮,虽然还不能完好运作,但已经不像以往那样艰难沉滞。
水精缓缓散发柔和光芒,在细微的波动中将室内重新洗刷明净,所有混沌与劫难都覆盖得不留痕迹,苏雪禅慢慢撑着手肘,从失去知觉的黎渊怀中脱出,满袖凌乱赤血,浑身遍体狼藉,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挣扎着亲吻了一下黎渊的唇角,替他拢好散乱衣袍,就扶着墙壁,勉力一步步走出了这间暗室。
千重阶梯,层层燃烧的磷火一路亮起,一路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