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山风,混合着浓烈的血气,腥热彻骨,令人心悸。
这里本来不应该有这种味道的,这里甚至不应该有温度。
昆仑玉山,万年寒凉。
一道人影立在凛冽的风中,如君临世间一切的顶点,他的袖袍飞扬,交织在鬓发中的飘逸玉带亦猎猎翻舞,他看着天空中璀璨夺目的星河,轻轻叹了口气。
“何苦呢?”他轻声道,“你们与我达成交易,本来就是违背了金母的意愿——只是千年一劫的小五衰在即,她无暇顾及你们这些蝼蚁罢了。你们对她阳奉阴违,又转过来对我遮遮掩掩……”
他微微一笑:“真是找死啊。”
他的面前已然横躺了满地的尸体,一片蔓延到无边的尽头,简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那些尸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都姿容昳丽,样貌不凡,脊背上生着流畅华美的轻薄翼翅,下身毒螯狰狞,只是那些尸首的面容虽然都完好无损,可是身上却残缺不全,犹如被什么繁多锋利的刀刃剜过血肉,零碎了满地的断臂残骸,有的还在微弱喘息,颤颤蠕动,看起来和人间炼狱没有区别。
为首顶戴羽冠的男子撑着一口气,神情扭曲如恶鬼罗刹:“是你……毁约在先……你为我们提供了错误的方法……残害我族中血脉……你这个……恶毒小人……”
男子哈地一声轻笑,似是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我说我能给你们提纯血脉,助你们再上一层楼……没错啊,这个方法确实有效,放在别处,是人人都要争抢的好法子。”
“可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变得戏谑,“我有说,这个方法适合妖族吗?”
“以血换血,再加上一点隐秘的配方,足以令任何一个东夷部落人丁强大。不过,那和你们妖族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显然是非常愉悦的样子,看着男人的眼神也充满了笑意,“现在你最好老实交待,剩下那部分龙血究竟在哪里?”
男人怆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口鼻溢血:“可怜我钦原……与虎谋皮……可怜我钦惑,识人不清!我竟妄图与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讲什么道义……什么情理!”
“你为什么不去找应龙亲自讨要呢?”笑毕,男人目露恨意地看着他,“封北猎,你这个蚩尤余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封北猎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但眼神已经冰冷了,他手指轻弹,一道风刃迅疾洞穿了钦惑的臂膀,在四溅的血光中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妖族还是如此愚钝麻木,不识大局,无怪乎要在那时候选择当一条见风使舵的好狗……真是天生就适合被强权压制的下贱东西!”
钦琛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地倒在被血污脏湿的泥地里,身上覆着族姐温热未凉的尸体。
世界都成了一团混乱的浆糊,他在濒临死亡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只记得那个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潜进昆仑,又向父王和长老讨要他上次带回来的龙血,近来族中有资质的小辈一个接一个的在修炼中离奇身亡,父王也越发焦虑急躁,他们起了冲突,他听见那个男人笑着说:“我没有耐心再陪你们耗下去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父王愤怒的咆哮,母后惊恐的尖叫,男人挥手间构起一道巨大结界,空气中灵力顿失,他轻而易举就能将无数前仆后继的军队护卫斩落半空,肆虐的狂风翻卷着数不尽的雪亮钢刀,男人、女人,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老人,连跑都跑不远的孩子……
天地间的伟力残忍至极,它只是瞬间呼啸而过,就无情剥夺了那么多族人的性命……
眼见法术无法施展,情急之中,族姐拼死扑来把他和另一个小辈护在身下,裹挟着万千利刃的罡风从她柔软的身体上毫不留情地碾过,几乎是瞬间就将她的脊背内脏削成了一团飞溅的肉泥,而另一个后辈就没能像他这般走运了,他半个身体都被打成了碎沫,手指此时还在神经性地微微痉挛。
这一切都是梦吧。
梦醒了,他就能继续见到严厉偏心的父王,没有主见的母亲,事事压他一头的大哥,不苟言笑的列位长老,还有无数鲜活的族人……想必这一切都是梦,是无中生有的梦,是他修行路上的心魔,是不存在的虚妄。
“好好……活下去……”
族姐微弱的低语仿佛还萦绕耳畔,擦不尽的热血粘住了他的眼皮,将他的睫毛压得沉沉,他勉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半空中溅开飞散的无数血花,头颅的影子跌落在满地赤泊之中,玲珑羽冠摔碎的声音清澈刺骨。
“万年昆仑,钦原为卫……”封北猎笑得浑身发抖,终于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金母,这么多年过去了,门下鹰犬也该换一批了吧!顺手帮你这次,不用客气了!”
风声呼啸,男人的身形淹没在一片纯白中,倏而不见了踪影。
昆仑的天空似乎又开始落起大雪。
钦琛茫然地轻声呼唤:“父王……母后……兄长,哥哥?”
“我……我好冷……”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啊……我不要睡了,我想醒过来……我不要睡了……”
浓郁血腥被寒风流连四卷,远处渐渐有喧嚣阵阵,无数阵法的金光灿然亮起,英招拍打翅膀的声音从天边传来……
全昆仑的目光皆惊诧骇异地聚集在钦原的属地上,钦琛拖着断腿,竭力向钦惑碎裂一地的羽冠伸出手去。
钦原一族的的冠冕,象征至高无上的荣光,决不能任由它这样零落在血污狼藉中……决不能……
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似乎又听见了父王饱含期盼的声音。
——“钦原一族复兴在即,我们必会带领妖族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光明的未来!”
他将羽冠硌手的棱角牢牢握在掌中,终于撕心裂肺地嚎哭了起来。
天空雷鸣低沉,映出远方连绵重岩叠嶂,亦映出两个小小的身影。
苏纤纤叼着苏惜惜一路狂奔,在暴雨中拉出一道折射白光,硕大雨滴如梨花飞落人间,但浮在它们上方的九幽乾坤帕就像一方四散无形的云雾幕布,替它们挡起一方天地。
苏惜惜的心脉受了伤,它抽泣着,无措地带着哭腔道:“我们闯祸了!”
苏纤纤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也不敢停顿,唯恐身后有神人追赶上来,只是硬撑着继续向前逃窜。
“我们把那些神人引到了族人所在的密地里,我们闯祸了!”它哭着,“而且这是在哪啊……我想回家了……”
高旷苍穹上飞逝无数霹雳金蛇,大地亦是黝黑无光的,仿佛在暗影里有无数盯着它们看的邪恶眼瞳,稍有不慎,那些伏在不知名处的怪物就要扑过来将它们撕个粉碎。
苏纤纤拼着全身的力气,纵身跃入密林深处,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树洞,将苏惜惜叼进去放下。
也许因为是老幺的原因,苏惜惜从小就体弱,苏星摇常笑它“吃了那么多饭,尽长了心眼”,而在外面被别的身体强壮的幼崽欺负了,也都是苏纤纤率先冲上去替它撕咬报仇,此刻它身体受伤,还被迫流落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岭,吃了那么多从未受过的苦头,早就委屈难耐了。苏纤纤将大尾巴覆在它身上,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青丘狐从不在计谋上吃亏,想必族人们早就逃出去了,才不会让那些神人抓住呢。”
苏惜惜哭道:“可是我想阿娘了,也想哥哥……我想回家……”
苏纤纤在黑暗里扭头看着它,“你不是一直嫌弃阿娘不让你出来玩吗,现在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身上带着芥子袋,我们的法宝也都还在,不如就这样冒险回家好了!”
苏惜惜止住泪水,狐疑地望着它,“但我们连这是哪都不知道……”
“明天我去看看哪里有人烟,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问路好啦,”苏纤纤用牙尖替它理了理凌乱的毛发,“说不定还能找到有能力开传送阵的城镇什么的,那样就能赶紧回青丘报信了!”
苏惜惜想了想,忧虑地点点头:“嗯……也只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族人们怎么样了……”
“放心吧,山中的传送阵起码有上百个,哪里都能逃出去的,”苏纤纤心中虽然也很担心,可却不能在此时说出来,这种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做开朗的乐天派,“族人没有那么傻,我们先前弄的动静已经够大了,他们不会察觉不到的。”
苏惜惜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直到后半夜,悉悉索索的雨声才慢慢停歇,苏惜惜将罗帕掩在洞口,两只白绒绒的毛团蜷在里面,睡了狐生中第一个没有锦缎绸被、暖室香风的觉。
第二天一早,苏惜惜就拿鼻子把苏纤纤拱起来,催促它快点上路问人,苏纤纤只得随苏惜惜坐上九幽乾坤帕,一路飞在云端寻找人烟。
下过雨之后的空气清新动人,天色湛蓝,云层雪白,被树木丛林覆盖的山脉青翠欲滴,透着一股辛辣的草木香气,但两只小狐狸却无心欣赏,它们沿着几座山飞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什么成规模的居住地,遥望方圆百里,也都荒无人烟,行人稀少。
“这到底是哪啊……”苏纤纤纳罕至极,“阿娘这是把传送阵刻在了哪里呀,怎么一点活人气都闻不见?”
“再找找呢,”苏惜惜四处张望,“实在不行,我们就跑远点看看!”
正说话间,苏纤纤眼尖,猛地自云端看见一团飞速掠向远方的紫气,不由欣喜道:“咦!有人来了!”
苏惜惜亦高兴道:“观其云色,也不是什么邪祟,咱们可以找他问问路啦!”
身随心动,一有了这个念头,两只小狐狸急忙驾起罗帕,冲那团紫气追逐而去,一边追,一边还大声喊道:“别走呀!等等我们!”
那紫气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身后急切的呼喊,只听远处云层砰然震动,流云缭绕间,一声低沉牛哞嗡然响起,传来女子飘渺如仙的轻笑声。
“哦?这又是谁家的小狐仙啊?”
苏纤纤定睛一看,此时的天空是纯净清澈的孔雀蓝,云层细腻浩大如九天之上的重重宫阙,而面前的女子坐在一头三眼白牛身上,流帛如丝,身披霞色,肌肤润如雪光,额间红痣莹莹,鬓簪玉草生香,嘴唇上的胭脂恰似四瓣殷赤桃花,端得是素雅清正,不染尘世。
苏惜惜眼珠子一转,已经“哇”地一声惊叫出来:“神仙姐姐!”
女子莞尔一笑,伸出一双完美如玉雕就的手,沖它们轻轻一招,两只小狐狸就被一股无形柔力送至女子面前。
苏纤纤也不害怕,只是甜甜叫道:“姐姐,你是谁呀?”
女子将它们两个抱在自己怀中,柔声逗哄道:“怎么,你们的长辈没有和你们提起我吗?”
苏惜惜一愣,继而恍然道:“骑着白牛,又这么好看……姐姐你是瑶姬殿下吗?”
——赤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则与期。
瑶姬笑得花枝乱颤:“唉哟,真是嘴甜!那你们告诉姐姐,你们不好好待在青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纤纤和苏惜惜连忙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前因后果说了,末了,苏纤纤又补充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们这里是哪里呀?我们想回青丘,我们想家了……”
瑶姬的面色已然渐渐严肃了起来,她摸着两只小狐狸的脑袋,摇头道:“这里是中山山系的姑瑶山,也是我住的地方。此地离南方青丘起码相隔万里,就是走传送阵法起码也要辗转三四处才能到得了,光凭你们现在的能力,想要回到青丘……那真是难啊。”
“那怎么办呢!”苏惜惜急道,它们就像扒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都在瑶姬怀里扭动着绒乎乎的身体,将大尾巴在她手上蹭来钻去,“帮帮我们吧,姐姐,求求你了!”
瑶姬叹息一声,这两只小狐狸身上缠绕的因果之力足以将任何一个掺进去的仙人拖下九天,可她心中已经动念,它们遇到自己就是结了一场善缘,这个忙,她不得不帮。
“你们的母亲还真是算得厉害啊,给我找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她低下头,哼笑着捏了捏它们湿漉漉的小鼻头,“瀚海图也是被日后那个跟你们大有联系的可恶黄龙搞坏的,真是小冤家!罢了罢了。”
说着,她摊开白玉样的掌心,里面正正躺着两枚色如琥珀,异香扑鼻的杏果,她正色道:“你们要走的路,我无法帮你们走;你们选择的道,我也无法替你们承受劫难。此果为瑶草之实,且在此助你们一臂之力,记住,踏上这条路之后,你们可就再也回不了头啦。”
苏纤纤和苏惜惜都是满目迷茫,但实在眼馋那果实香甜,不由连连高兴地甩动尾巴,道了好几声“谢谢姐姐”,这才“嗷呜”一口将果子嚼在嘴里。
瑶姬看得好笑,趁它们吃果子的功夫,又叮嘱道:“前路艰险,你们且珍重吧!我只能送你们倒最近的城镇,余下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苏纤纤和苏惜惜刚把果子咽进肚,还未来得及道谢,就觉下腹中一阵火烧火燎,犹如吞下去一颗小小的太阳,从里照得绒绒肚皮一片金红,浑身的毛发都在向外不停渗汗。瑶姬掩唇一笑,张口就是一阵香风呼出,将两只小狐狸连带着九幽乾坤帕皆送往不知名的远方,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连绵的云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