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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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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长街,游人不绝。

空桑是东山山系中最大的一座城,其占地纵横数千里,甚至能与西陬不死国的王都相媲美,东西南北来往交通,皆由此汇合相融,周边还有数百个小型城镇分散连结,星罗棋布,如大地上落下的一张广袤棋盘。

但即便是如此大的城落,其统治权依旧还是把持在神人手中,城中走动的妖族,除了生杀不由己的众多奴隶,就再无其他了。

大车的木轮骨碌碌转动,上面堆着高耸的稻草和松枝,驾车的神人一脸凶戾,不耐烦地将牛皮鞭在掌中敲来敲去,时不时冲着拉车的赤尾黄牛厉声呵骂,再狠狠抽上一鞭子,直打得黄牛皮开肉绽,雪雪喘息,脊背上的毛皮都在一下下地痉挛抽搐,那清澈温厚的大眼睛蓄满人性化的泪水,竟皆是已开灵智的妖族所化!

两个身着雪白裙袍的半大少女窝在满车草堆中,只是忍着满心的愤懑不平,按捺着想要出手的冲动。

不一会,她们只觉身下大车微一颠簸,车前神人的喝骂也暂时停歇了,外面隐隐约约的人声、脚步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其中还掺杂着熟悉的呵斥声、惨呼求饶声,食物的香气,皮革和锋利兵刀的气味混着泥土中的血腥扑鼻而来……

空桑——这座神人统治下的巨城,终于将它神秘的全貌自指缝透出一隙,展示给了两位初来乍到的年幼王女。

苏纤纤低声道:“我们到了。”

苏惜惜眼瞳中精光一闪,亦轻声附和道:“是啊,我们已经到了。”

要追溯源头,此事还要从数周之前说起。

当日,苏纤纤和苏惜惜吃了瑶山神女赠予的瑶实,又被一口香风吹拂出百里之外,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处偏僻村落旁,待她们从难耐灼热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具双手双足,毛皮尽褪,双眼灵动而有神光……瑶山神女用两枚千年一结的神异仙果替她们化出人身,又使她们增长了百年修为,就连第三尾都隐隐有了几分雏形。

苏纤纤惊喜地尖叫一声:“惜惜!我们修成人形了!”

苏惜惜尚在迷糊之中,就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了个正着,她看着自己白皙如玉的手掌,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什、什么?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苏纤纤抱着自己第二条新鲜出炉的大尾巴,笑得见牙不见眼,“神女姐姐真是好人呀!我们回去的路更好走啦!”

两人正欣喜笑闹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几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一边走,还一边用手中的棍棒拨开草叶,“哪里来的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苏惜惜急忙将罗帕祭起,使她和苏纤纤的身形隐没不见。

“那么尖细的声音,一准是鸟,不用看啦!”

“说不定又是山野间那些畜牲……”

半人多高的苇草被一下拨开,三五个身材高壮的神人探出头来,满脸横肉,戾气纵生,“这不是什么都没有?我早说了是鸟!”

苏惜惜按住苏纤纤的手,半大女童的身体轻盈柔软,就如一阵微风,眨眼间便从几个神人身侧掠了出去。

“这是哪儿啊……”苏纤纤和苏惜惜坐在树上小声嘀咕,“怎么人那么少……”

苏惜惜凝神望着底下的村落,只觉得新奇极了,“他们住的房子……实在奇怪,怎么不是黄金,也不是玉石,连点像样的檀樟都没有?”

苏纤纤冲她一呲牙:“你以为这是哪,青丘的王宫?民生多艰,他们能住得起这种茅草屋就不错了!”

苏惜惜吐了吐舌头:“不过看起来,此地的原住民倒都是妖族的模样……那些神人在做什么?”

这个村落无名无姓,就像天底下无数个由四方流浪者聚集起来的地方一样,屋舍破败,小路泥泞,村民勉强衣能蔽体,被风霜吹得蜡黄的脸上除了深深的褶皱沟壑,还有一腔不知从何而来的,根植在大地之下的坚忍不拔。

与之相反,那些神人却个个穿得体面干净,他们的手上亦有需要辛劳工作才能磨出的老茧,身上衣料也入不了苏纤纤和苏惜惜的眼,可那股盛气凌人的粗暴却好似浑然天成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大声呼喝着,颇为不耐地着指使妖族将一袋袋米粮干肉放在牛车上。有个看上去还在长身体的半大孩子一边扛着沉重粗糙的米袋,一边看着那些散发着香气的干肉咽口水,却不慎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跤,他手中的米袋飞摔了出去,在地上蹭出一道豁口,白花花的精米如亮银流泄了满地,神人暴跳如雷,也不管那只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冲上来挥起手中的牛皮鞭就往他身上狠狠抽去!

鞭梢在空气中扎得清脆响亮,苏惜惜和苏惜惜都是浑身一颤,眼睁睁地看着血痕从粗布麻衣下溅出,神人将那个少年抽打地在地上胡乱翻滚,可至始至终他都咬紧了牙关,除了凌乱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神人破口大骂,其间还夹杂着她们听不懂的本国土话,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从一旁冲出来,抱住少年的身体哀哀哭求,替他挡了好几鞭子,又拿出一张新的口袋,跪在地上将那些雪□□米一捧捧一粒粒的捡起,神人这才冷眼唾了一口,又继续回树荫下站着乘凉。

苏纤纤不可置信道:“他们……他们怎么这样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

“奇怪,那些白米……”苏惜惜若有所思,“他们看上去,倒像是在给那些神人上贡?”

“找人问问,”苏纤纤道,“实在不行,拖那些神人出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纵起一道云光,自树上轻灵降落在地面,苏惜惜眼尖,一下子看见不远处的车边卧着一只颔生肉瘤,马尾赤红的黄牛,若是苏雪禅在此,定能认出,这便是昔日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领胡族人。

“那是个妖族吧?”苏惜惜道,“看上去又是被神人驱使的……如果问它,应该能问出不少东西。”

两人走近领胡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体,苏纤纤小声唤道:“喂!你能听见吗?”

此时她们的身侧还覆着九幽乾坤帕,黄牛的脊背猛地一颤,它狐疑地抬起头来,左右看着四周。

“是谁在说话?”它口吐人言,眼神警觉。

苏惜惜轻声道:“我们是青丘的……青丘的狐子,因缘际会流落到了这里,请问这究竟是哪里,这些神人又在做什么,你能同我们说说吗?”

领胡族人警惕道:“青丘?青丘与此地相隔万里,青丘的狐子又怎么可能流落到神人的领地?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呀!”苏纤纤自罗帕下露出自己的尾巴,对着领胡族人甩了甩,“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只是想要回家……”

见领胡族人不言不语,只是沉默,她又恳求道:“告诉我们吧,我们不会骗你的……”

领胡族人轻叹一声,低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你们来到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东方山系现在在神人把持之下,这里的妖族就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你们也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吧,”黄牛抬起头颅,“神人把稻种和牲畜交给此地的村民,让其种植喂养,随时产出谷物和干肉供来往于空桑的神人车队无偿享用,每年还有沉重的赋税,他们却得不到丝毫的好处,反而还动辄被这些神人羞辱打骂……”

苏惜惜吃惊道:“那你们怎么不反抗呢?妖族生于天地,从懵懵懂懂的飞鸟走兽到修成人形享千年元寿,我们同那些修道者一样,向来都是与天争命的族群啊!你们难道不向往自由吗,你们难道甘心忍受这样被套住绳索的生活吗?”

黄牛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尊贵的王姬啊……”它的话语里带着悲哀的笑意和隐隐的讥讽,“何不食肉糜呢?从千年以前,我们就是被神人奴役的仆从了,什么与天争命,什么向往自由……最底层的蝼蚁,光是活在世上就已经要用尽全力了,还说什么反抗?我们只是想活着罢了。”

苏纤纤讷讷:“那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的?”

领胡族人吃了一惊,它只觉得眼前两个小姑娘手持贵重法器,在族中身份定是不低,称呼“王姬”也仅是为了表示嘲意而已,不料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身份自曝!它急忙左右看了看神人有无注意到这边,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你们当真是青丘的王女?!”

见面前的空气微微波动,就是无人回话,领胡族人恍然道:“莫非真的是你们!你……您怎么还敢到空桑周边的村落里来!现在神人统治的地盘上到处贴满了您二位的画像,我还奇怪空桑为何要通缉远在万里之外的青丘族人……原来是这样!”

苏惜惜一惊,“什么,你是说神人在通缉我们?那你可还知道,空桑城中有无其余我族人?”

领胡族人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车马役而已,若不是有一天无意抬头,在城中看见您二位的挂像,也不能得知这个消息。”

苏纤纤凝重道:“这该如何是好……”

“莫要乱了分寸,”苏惜惜道,“如今我们已化人形,难道他们还能一眼看出我们的原型吗,当务之急是族人是否被擒,再考虑如何通过空桑回到青丘。”

领胡族人又道:“虽然空桑城里的传送阵畅行无阻,就算想要回到青丘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两位王女将空桑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说着,它用蹄子在泥土上轻擦出一道浅痕,又划出几面环绕的大山。

空桑原本只是一座无主山峰,但它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眺沙陵,西看湣泽,四通八达,连结周边,因此被神人强占此地,劈山填水,屠光山中鸟兽,将其夷为平地后又起高城,作为东方山系的重要交通枢纽,四周又陆续建起零星小城,一路堆积资源发展,直至今日的庞大规模,成为神人国统治疆域中最大贸易往来的核心。

“空桑分为三层,我们现在在最外侧的小村落中,而这样的村落起码有数千个,都是为神人各国提供沿途补给;中层就是分散在外的小型城镇,里面既有妖族,也有神人,这样的城起码有数百;而最中央的,就是空桑主城。”

它叹了口气:“只有身为奴隶的妖族,才能进入空桑主城,如果没有这个——”

它抬起脖颈,示意她们看那一道红铜篆书的封锁,“——如果没有这个,你们立即就会被空桑主城的结界弹出,在瞬间被上千个护卫包围。那些护卫个个修为不凡,您二位可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苏惜惜挑眉一笑:“这铜封可还有其他禁制?”

“有倒是有……”领胡族人迟疑道,“一旦带上这道枷锁,就不能再动用妖力,直到死亡为止……因此很少有人会想要冒充妖族混进空桑……”

苏惜惜自帕下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软小手,仔细摸了摸领胡族人颔下的颈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担心,”她说,“九尾狐擅长逃命,也擅长纂刻逃命的阵法……区区一个铜封罢了,难不倒我们。”

“你们要不要在空桑第二层歇息?”苏惜惜问,“若你们要在那里停留,必然也会有其余从空桑主城出来的神人,他们不可能不随身携带奴仆。”

领胡族人的目光充满惊奇,它点点头,“自然是要的。”

苏纤纤和苏惜惜相视一笑。

她们偷偷钻进神人押运货物的车队,藏身于茅草松枝中,忍耐了数十日的颠簸摇晃,待到神人停下休整时,她们便轻灵跃出,自驿站中抓住了一行刚好从空桑主城中出来的数十个神人。

瑶姬赠予她们修为使她们对法宝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苏纤纤振起四肢酥,神人在浑身瘫软的瞬间,就被黄巾力士扭断了脖子,尸首亦被传送至千里之外。

他们部下的妖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顾跪在地上仓皇求饶,被苏惜惜一把抓起,伸手摸索到颔下的铜封上。

“怎么样?”苏纤纤问道。

苏惜惜为难地皱起眉头。

看样子,铜封都是可以随着奴仆主人的意愿来随意打造的,而他们的主人似乎又格外钟情于折磨妖族奴隶,他们不光身上伤痕累累,就连戴着的铜封内侧也铸出了两对粗钉,牢牢镶嵌在奴隶的血肉中,稍微一动便向外渗着发黄的脓水。

“试试看……”她轻声道,“不保证能完好无损地取下来。”

她手一挥,自月色下掀去了九幽乾坤帕,跪在地上的奴隶登时都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少女身着雪白裙袍,肌肤在月色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幽幽散发出玉石般的寒气,她们眼尾上翘,美目澄澈,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站在月光下,就如两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雕,唯有瞳仁里的光华活泼流转。

苏惜惜手腕翻转,已经自芥子袋中掏出了一把精致刻刀。

“禁锢的阵法……”苏惜惜动作不停,“阿娘说过,这种阵法要么反刻回去,要么再做一个与它相抵消……现在时间紧迫,只有反解回去了。”

苏纤纤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的动作。

在青丘狐族中,唯有苏惜惜一人,似乎是天生为阵法所生的,空气中灵气四溢的关窍,迷雾中重重掩映的要害——自小,苏斓姬就不让她靠近修习中的狐子们,因为她一下就能看见妖力运转时的枢纽之处,接下来就会因为好奇而去触碰捣乱……

待到修为高出他人数个境界时,才能感应出他们内力运转的症结所在,但苏惜惜与所有人都不同,她仅凭单纯的肉眼,就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天地之气汇聚的漩涡,修道之人的罩门所在。

不过,这样资质稀有的天纵奇才,苏斓姬却仿佛一点都不意外,也从未对苏惜惜有再多的叮嘱,因此苏惜惜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本事究竟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苏惜惜长吸一口气,一刀卡在铜封上,精准无比地点在禁制开端的沟槽中!那铜封虽厚,却仅有一寸来宽,苏惜惜就如拿利刃顺势刮在嫩豆腐上一般自然而然、游刃有余,虽然只是在狭窄的方寸之地,却在大开大合间破出了一种庖丁解牛般的流畅感!

最后一下挑刀,铜封登时裂解四散,哗啦一声尽数掉在地上,苏惜惜皱着眉头,替奴隶缓缓拔出深埋在嶙峋骨肉中的铜钉,低声道:“你自由了,快走罢!”

“解成这样,还能用吗?”苏纤纤拾起一块碎片,“要是拼不起来就麻烦了。”

苏惜惜熟稔地在掌心蹭干净刀锋上的铁屑和灰沫,伸手拽过第二个奴隶,“怕什么,有我在,保证能还原一个全新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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