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娇
师兄。
这要求一出,想也知道这两个人绝对又要翻脸了。顾东来这一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戏耍过,躺在地上流露出残暴杀意,却死活挣脱不出这个随随便便反过来调戏他的人的法网。
他想杀了方定海,把他那根瘦巴巴的脖子掐住,然后再好好地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撒娇和和对自己求饶,可是这二人矛盾和敌意进一步激化的情形下,那个人却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死样子。
他吃透了顾东来个性,更用他这种无害的仙女脸完完全全把顾东来欺压在身下使劲作弄了个车头。
而师兄,这可谓是佛门弟子的一大特定称谓了。区别于一般所认为的,只有同门之间,年纪资历次者才称呼另一方为师兄。
其实在佛门中,师兄反而是对一切修行的男女老少都可用的一种敬称。
打一个比方,如果一所寺院有两位正在修行的比丘。一位姓张,一位姓李。就算二人年岁相差大。年岁更大的张比丘也会称呼李比丘为师兄。同理,李比丘也会称呼张比丘为师兄。
那么,如果一间寺院中,有陌生僧人来到,那么对掌事的女居士,老居士,少年居士,这位僧人也会尊称他们为,师兄。
一句师兄,就是大千世界,众生平等的意思。放在眼前这两个为人大相径庭,却都是佛门修行者的人身上也算合适。
可方定海现在之所以会让顾东来叫他师兄。其本意,是用这一句话,就是一口拒绝顾东来那些无理要求他的话。
毕竟,某人连自己是一个修佛者这事都经常不当回事,更不会听他的好好遵守这种佛门规矩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地上某只被套住了的桀骜大孔雀一下翻过身来,又用翅膀拍打着地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方定海,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连当年渡我出家的佛祖,都从来没叫过他一声世尊师兄,叫你师兄?你现在是觉得自己比佛祖还厉害还大是么?”
孔雀的笑声很狂。在夜里尤其响亮,传的林子里都是。不过敢把佛祖随便挂在嘴边说的,还没规矩的,整个佛教也真的就他一个菩萨敢这么做了。
神佛恶鬼不理的孔雀菩萨,从过去就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眼前一个小小的凡人僧人,确实不足以让他低下那高贵头颅。然而早料到他这个态度,方定海睫毛长长地洒下,躺在那一根树之间的绳子上也不是很在意,侧着身又道,
“那随你,很快我也会回龙泉山了。”
“哦?怎么?刚刚不是还很得意么?怎么现在你终于又要回那个破景区了?之前丢了的眼睛和你身上的报应都不找了?”
这‘好消息’可来的突然。想到这人下山入世是为了解开最初这一层的因果,现在败给他了要回去了,顾孔雀幸灾乐祸了,也不顾自己受制于人,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起来。
“嗯,找不到,报应都被你吃了。”
年轻僧人依旧是一脸漠然冷淡地动了下昙花般的嘴唇回答。
“那挺好,回去做个在景区里卖门票的和尚也不错。反正现代社会了,你们那个庙里连菩萨都供不起,现在想办法卖门票也挺挣钱,光矿泉水和盒饭就能挣不少,或者在周围建个温泉,再搞两个KTV,正好发展下旅游业。”
堂堂有钱人的顾菩萨还出起主意来了。
“不用,我另有打算。”
方仙男一口拒绝了。
“什么,说来听听。”
顾东来问。
“我准备放弃从前墨守成规的佛门戒律,也学习一下人间的办法,搞一搞招商吸引投资,在景区周围盖一个野生动物园。”
方仙男从容不迫。
“珍稀保护动物现在不多见了。既然有人把报应吃了,那这辈子就在龙泉山佛祖脚下一边被人参观,一边继续修行也罢。”
顾东来:“……”
这‘丧心病狂’的主意,年轻僧人说的很平静,但‘珍稀动物’本人却又想打人了,他想过一千一万个这个人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把彼此打死决出胜负的场景,却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折辱成这样。
“……你给我试试看,方定海,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这么说话么?”
即将在笼子里被人参观的顾东来顾大孔雀开始阴森状了。
“你也可以试试看,孔雀菩萨。”
方定海回他。
“听说,你放了你秘书一个礼拜假,人从公司和家里消失了,现在没带手机,也回不去,只有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孔雀菩萨,我找到你,抓住你,再把你关到破景区的动物园里让你继续皈依我佛,一切都很合理。”
顾东来:“……”
这可真算是顾东来人生一大劫数了。他俩各种互坑,互为因果。现在魔光被他给吃了,方定海也不是在说着玩,在人间修行多年的顾孔雀也意识到要翻船了,所以眼看,方定海作势要睡,原形下的顾舅舅先暗自骂了和尚一万遍,还是豁出一次面子去了。
那一瞬间,他的嘴死活张不开,头更是千万个低不下。
因为他的个性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低头,没有一个人能逼顾东来去对世间命运做妥协,可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人绝对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晚会原原本本地一次性还给他——
“师兄。”
——啧。
这句师兄,很不情不愿了。方定海显然没想到顾东来会突然开口,一下睁开映照着二人头顶漫天冷色星光的双眼。却没回答他。
但顾东来到底是顾东来。即便都翻船了,他也会在最有利的情况下抓住一线时机。只是他们俩算上这一轮回肉身的岁数,也具体不知道谁岁数大。顾东来这一叫人,平白就这人给占了回便宜。
奈何叫都叫了,某只皮厚耐打的孔雀倒也无所顾忌了。眼见一直背着身不理人的年轻僧人这时慢吞吞坐起来,用手臂撑着一边膝盖往下看一眼,二人对视了眼。
这是后来,很久以后,他们回再想都各自还有一些印象的一次。
这个时节,无名山中,很平静安详。这里和他们在人间,所见惯了的现代高楼大厦下的生活仿佛离得很远。在二人身后,都有着一轮人工湖倒映下的祖母绿氤氲,白色雾气像是穿在鸟雀掉落的羽毛。有流萤在远处晃。
树上和花丛。
僧人和菩萨,他们像是在佛经中所记载的佛陀和菩萨一样以佛法光明度化彼此迷途的内心,那身子大半埋在花朵和露珠中,却极通人性的大孔雀正向着树上的僧人抖了抖翅膀和后背上的蓝黑色羽毛。
那是一双很美,像珠子般干净的眼睛,像有露水。可实际他却既不乖顺,又不讨好,反而透露着鸟的妖异,凶狠,那在身后拖得长长的鎏金碧绿瞳仁的尾羽在这夜色中显得熠熠生光,犹如神鸟,可这野性难驯的双眸,有着生灵中极罕见的生命感。
这恰如佛经中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充斥于世间的美都带来了种不真实。
“师兄。”
“我现在被那红色魔光害的入了魔,也不能恢复人形回去继续做人了,师兄身上可有什么炼好的丸药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们俩本来都是佛门弟子,我之前可还救过你一次,现在我也想将这因果解决,既然都有难处,总要互相帮帮彼此吧?”
顾东来对他说。贪心又狡猾的孔雀菩萨,即便是出家人却还是一开口就惦记上了别人的好处。还一点不脸红。果然是本性难改。方定海心想。
对此,在这守了有三个晚上,就是为了抓他的方定海一下从树上跃下,等一只脚先落地踩在柔软草地上后,年轻僧人先一步步来到搭好的帐篷前跪下,又放下包,将那金色的大网掀开一角。
“出来。”方定海说。网被一只手掀开,里头那美丽的生灵拍拍翅膀就脱身了。
可出来后,他却还是孔雀的样子。自从躲到这个地方来,那体内吞下的红色魔光就时不时爆发,并引得他只能在林子深处藏匿,以免伤及无辜。
这也是为什么顾东来现在没办法露出原形,更被一张网抓到的缘故。顾东来还是想要吞噬下那红色因果,却很难,反而受自己的兽性和魔性所困。
方定海在帮他撑住网的一角,眼看他钻出来时背上还有在林子里刮伤就看出了一切。所以,下一秒,年轻僧人就用手臂将他整个人捞起连着那长尾巴一起抱起来。这举动,还挺突然。
原形下,顾东来再一次被这个人这么打横抱起来,下意识开始别扭。
可有一就有二,再被像个小公主一样抱来抱去的前提下,他仿佛也适应了二人当下这样的角色。
而看他终于是愿意乖一点了,年轻僧人这一次也并不打算和现在的他过不去,转身抱着他,将那个一天晚上都没睡进去过的帐篷打开,就把顾东来给轻轻地放进了进去。
顺带,还给了他一件东西。
“这是三善道之一人道中内的善果。”
“吃下后会让畜生道中被波及的生灵恢复沦为牲畜的肉身,你和王子胜一样受到了畜生道中的妖魔诅咒,这才会被恶报反噬,而这一切统统来自于在阴司中不断向你报复的那个魔女。”
“她还会不断地找上你,有她在,你身上的报应也不会停下。”
方定海说。这一句话,一下子令二人心知肚明再度对视了一眼,顾东来眯起眼睛,隐约意识到什么,只和这个人夹杂着试探和提防地凉凉开口道,
“方定海,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你为什么总故意接近我外甥一家,明明你是一个和这一切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的报应从何而来。”
方定海沉默了下,又将他眼睑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才动了下那昙花般淡色的嘴唇开口回了他这么一句。
“因为我做错事,所以总会收到报应,这也是我的咎由自取。”
“没有人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话,很奇怪,也根本不像是往常方定海会说的话。
但年轻僧人的心却在这一刹那像是对着顾东来暴露了最敏感孤独的一处,令人窥探到了他的真实,但是两个人头一次因为因果这事而一起不说什么了,见状,方定海转身站起来道。
“你今晚睡在这里。”
“里面的东西和衣服是我找张小杰带来的,我和他说了,你突然想一个人去出去,所以不在。但我在周围布了禁制,接下来我会一直留在这儿,直到我们解决掉这场问题。”
永远都无情无心的年轻僧人回旁边树上那一根绳子上去睡了。顾东来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说是帮他,就一开始就做好了一切打算,才来这里找他。
只是,这都大半夜了,继续追问,不如等明早有空再问清楚。
所以,当夜,一切就先暂时压下了。可就在夜色渐沉下,当在这顶帐篷里吃下善果的顾东来躺下时,感受着多日来身体第一次恢复为人形,陷入鸟的半梦之中的他却仿佛又一次梦到了什么。
“……因果,报应。”
顾东来闭着眼睛出声。声音中却没有什么情绪。两个孤独的人在这世上活了一辈子,谁也不曾向命运低头,却误打误撞地在今夜看着同一轮月亮。
他们谁也开口说话,但彼此却都明白对方在。
这样互相陪伴守护的感觉,竟像是世上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而当下,当孔雀所化的长发菩萨的双臂有羽毛在渐渐化为磷光消散。露出人白到耀眼的皮肤。那条花臂上被纹身压下的一大片狰狞疤痕也第一次显露了出来。
他细长魅惑的手指在半空隔空抓了下,像是在抓着那些他珍惜深爱着的美梦,可转眼,那些和他的羽毛融在一起的金色羽毛都不见了。而心想到这里,抵着自己额头,将长卷发落在面颊上的他的双眼里却久久地保留了鸟的灵性,和脑海中的一种古老而遥远的声音。
【“在灵山古国的传说里,孔雀王子和公主每天会在朝霞和日出中的歌声和舞蹈。”】
【“作为哥哥的王子这时会背着他那还学不会飞的妹妹去摘下树上的花,然后一起开心地起舞。”】
【“那是属于鸟的舞。”】
【“比人间的任何一支舞蹈都要来的美丽,令人忘怀。”】
【“可那少女的哥哥为了自由向着西天世界反抗,触怒了魔王,魔王便说在佛菩萨都沦陷的大战之中,杀光他们所有的族人惩罚他们。”】
【“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妹妹,哥哥在夜晚偷偷爬上灵山的神树,将她放了出来。”】
【“那满身羽毛,笑起来那么好看的大哥哥对自己的小妹妹说,不要哭,飞走吧,去找你自己的优钵罗花。”】
【“但他自己却被魔王所惩罚,那魔王降下的烈火将她的哥哥烧的大叫,雷劈在了她哥哥身上,她的哥哥最怕疼了,却被那熊熊业火毁掉了满身羽毛,连同古国一起变得面目全非。”】
【“西行!别回头!”】
【“哥哥!”】
【“快走!别回头!”】
【“一定要飞出灵山去,再也别回头!”】
【少年大声地命令。】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正面相见。】
【用翅膀飞离灵山的少女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就是那少年捂着自己的一条断臂。和像珠子一样的眼睛痛的落下的泪。】
【长发少年咬着牙,用力擦拭自己受伤的脸颊努力地在笑,可他的眼泪还是从眼睛里往下滑,他强忍着,却连面颊都透着酸楚和难过。】
【“我的小妹妹。”】
【“哥哥……祝你永世不再哭泣,等到灵山的太阳重新出现,你的双翼也将不惧一切,命如烈火,花开岁岁。”】
【“等着我!我一定会去救你!我一定会去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