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那吃下的善报果然起了作用。
昨晚在这个帐篷里,恢复了人形后,顾东来却还是半宿都没睡,在黑夜中,枕着手臂做梦的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家乡故土,想一想竟觉得他离面对自己真正的过去也已经很远了。
说实话,他其实有点想念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那是他一生中仅存的一点回忆。
但可惜,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
佛,魔。这么多年了,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定能去往西天,他出家后始终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展露过他的真实过去,只把顾东来这三个字锁在一个黑暗孤独的笼子里,像困兽一样望着外边。
也是因为他这种念头,那之前在他超度女具时就已经险些暴露过一次的奇特‘法器’也在虚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在那看不见的微妙气流中,那他从来没在他人面前真正使用过的法器依稀是一把紫气流转的东西,那长长的柄上有一根淡紫色的弓弦一般的光芒,倒像是一把弓。
①“摩耶。”
“好久不见。”
这一声叫出名字的喃喃,和长发男人手中这把若隐若现的佛弓,在他唤出法器时候就已经和顾东来的手指微微贴合,一刹那,菩萨的护法法器和他的神魂法相相连,却仿佛迸发出了不同寻常的佛门光芒,有着主人和弓本身之间的深厚情谊。
这一夜,长发菩萨都和自己珍惜却也阔别已久的佛弓法器相拥而眠。
天未亮,顾东来醒了。林子里有鸟划过,他睁开双眼。头顶是淡紫色的帐篷顶。当他用手拉开拉链门一角,有个人却不见了。但东西还在。
看这周围早就冷却的火。这人天没亮就起了,却没叫他。对此,顾东来也不去管对方。在帐篷里先用了个经文佛咒,让自己的意识复苏,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让脑子从昨晚那场梦魇中完全地清醒过来。
之后,他摸了件上衣穿上。又抬起一条手臂,往身上套了件类似游客登山的冲锋衣长外套。
他手上的恶报报应在皮肤上的一个烙印。跟他自己的伤疤混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带来报应下的刺痛。
但现在的人形暂时恢复,也不用像一只鸟一样,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而躲到人工林深处。
这个季节,山上挺冷。昼夜温差也大。之前他在这里呆了三天。却从来没主动飞离过这一带的树林深处。
当下,顾东来一个人走到半黑的空地,望着远处伸了一个懒腰。他把外套拉链拉上,又在原地走动了一下。到天边有一丝亮起来,长发男人踩着脚下的露水走了一大圈走回来。
他插着兜,手上拎出个旅行包走。这些都是帐篷里自带的——张小杰这估计以为他失联是出去自驾游了,塞了一堆东西在里头。
当大致翻看了下后,他将包丢在草坪,分别取了登山铲,火柴,罐装干粮,刀还有一些鱼线出来。
鱼竿和鱼饵不在。目测是被人给拿走了。这种,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事。对顾东来这个看着像个很不靠谱的花花公子的人似乎很遥远。
但显然,要在这里设法找到解决体内恶报的办法,就只能依靠自力更生。
真到了这种地方,生性如他也有各种办法活下去。
等在这大帐篷旁,他先跪在地上,将一整个支好的帐篷收起,又将那柄刀在掌心利落地耍了个花,将边上防风布的松紧给固定了下。
这一手挺帅。他个子很高。一头长发垂在脸侧,肩宽腿长的美男子,这漂亮的单手玩刀让整个人都有种独特的魅力。
当一一固定四角防风布,顾东来一个人搭起了个完整的防风布,又弯腰敲了敲确定无碍后,这才拿上搁在地上登山铲,就开始划出一道绕着中心点的线。
这个线是一个圆形结界。
四分为东,南,西,北。中间有咒文图案和梵印。最大也最清楚的七个字分别为悉,波,罗,摩,尼,莎,珂。
这七个字,连起来是一句佛门咒语。
佛祖称其为①净水咒。旨在将世间一切污秽水源清洗,供佛菩萨饮用,听说在当年的大雷音寺,就有一条这样的河,河中常年盛开着佛辇莲花,即便是佛祖不喜花卉,那白色莲花却依旧常开不败。
而同时,也是一个警戒线,主要提防动物,火源和山林妖邪。在此基础上,顾东来才一手成诀,额外在这道结界的边缘,加上并画下一道紫色雷火咒标记这周围的位置,收回了手。
毕竟,现代社会,城市中灵气不足,一些不多见的魔族散妖就寻找些山和水来供自身来栖息生存。
正好,这还有个人工湖。佛经中有言,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水底本就不可测。一切总要谨慎为上。
想到这儿,顾东来干完活,就靠在树下,将半边身子躺下。又抛出了个空气枕头,一下悠哉地垫在脑袋下将一本小说盖在脸上。
这小说,当然也不是用来看的。
而是顾东来这种人走到哪儿,总要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最美,毕竟,菩萨的仪态可也是宝相之一,一颦一笑,一坐一立也是需要令人觉得心旷神怡,庄严神圣的的。
期间,爱美的菩萨本人他划开一个罐装干粮,一边坐在树下快速解决了早餐,一边串好了剩余的所有鱼线。
天气很好,头顶有鸟叫声。他掰了半块饼干,又开了罐干粮在了树下,并在掌心也洒了一点。
不过两三分钟,小型鸟类聚集,啄食碎渣,对此,枕着一条手臂,躺在林子里的长发男人也不赶走它们。而是任由鸟儿们停在周围,还摊开一只手挺有爱心地喂了起来。
显然,私下里,他是很喜欢小动物的。
这一点,从他总对别人有着说不出的保护欲这一点可以看出。
也是小鸟吃的正起劲,却察觉到什么飞走时。顾东来一拿开手,看到的就是消失了一早上的一个人。
一眼望去,方定海穿着身和他差不多款式的登山服。两人一个穿的妖艳,一个却也秀气,风格不同,却又都很高,倒是有种莫名的搭调。
大清早,林子里天光初亮。一只只颜色各异的鸟儿都从那人头顶低空飞过。对方那张像在终年笼罩着寒霜,甚至是有点泛白病弱的面容显得更漂亮秀美了。
他看样子是有点怕冷。
山中的昼夜温差令这位心机和尚的脸被冻得有点红。
天生永远保持少年人清冷白皙的面颊上泛着粉色,那尖尖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嘴唇也更让人想肖想他了,这把顾东来这个家伙看得一阵挪不开眼,只盯着他一步步过来,哪儿哪儿都觉得可爱,竟是忘了他们俩之前还险些翻脸,要对方的命的事了。
“哟,师兄,你回来了,吃早点了吗?”这一刻,败在了自己对于‘美色’的追求上,顾东来表现得热情无比地坐了起来。之后又一手扔了个罐头过去。
对此,这位话少点几乎和哑巴差不多的师兄本人一只手提着堆成渔具之类的,从林子深处走回来时,也接过了顾东来扔来的罐头。
但他感觉到某人这态度事出蹊跷,必定有诈,也没作声,见他不说话,也对自己保持着冷漠和距离感的样子,顾东来笑了,也不管他这个高岭之花的态度,一下凑上去就热络地开口道,
“师兄,你累不累,你去哪儿了?”
明明昨晚那句的师兄,还叫的不情不愿。现在顾东来倒叫的很熟练了,这一口一句不带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上辈子就已经是关系亲密,好到一心的师兄弟了。
显然,对于顾东来这种人来说,一旦令他接受了某种事,那么哪怕是之前他再怎么死活不乐意的事,他都能很快做到调整,并且马上脸皮很厚地反过来戏弄别人。
当对方一步步走回两个人露营的地点时。看到了地上紫色的雷火线。
第一反应,方定海没去碰,而是绕过去先将自己手上的东西放下开始收拾了起来。
他肤色和气色一样白的有点病弱感的手上拿着鱼竿。除此之外,放下东西的他手上另有一塑料袋的鱼饵,和一桶不知道装了什么,但盖着后,都在不停扑腾溅出水花的东西。
——方定海他这是一大早就要去钓鱼么。显然不是,他们俩又不是真的游客。加上都是佛门弟子,如果没有必要,也不需要吃这种人间的东西才能活。
一时间,那被拎着回来的桶里装的‘神秘鱼’还在扑腾。
‘缠人精’顾东来没做声,走上前去往他身边特别亲昵黏糊地一挨,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接着,他先和方定海一块蹲在这帐篷,树下,还有那条画出的雷火界线前,又往对方耳后一捞,变出一捧白色小花。
——同时,还奉上一个帅气耀眼的笑容。
顾东来:“师兄,送你的,喜欢吗。”
方定海:“……”
这一捧天然美丽的白色小花,一看就是顾东来本人泡妞的一贯套路了。然而,这招对人有用,对年轻僧人是没用。因为,下一秒,方定海就冷淡挪开眼睛,继续忙活了起来。
方定海:“我对花过敏。”
顾东来:“……”
方定海:“而且,我也不喜欢花,拿远一点。”
顾东来:“……”
要是没记错,这是这人第二次泼他冷水了。
佛门弟子,不懂人世,不通风情是常事。但像这人什么都懂,却装的一本正经,什么都不懂,那就是纯粹跟他对着干了。
对此,顾东来的手顿了下,表情没变,可他还是不信这世上怎么能有一个人刚好每一点都能和他正好作对的。
毕竟,他请对方看电影,这个人就说他没空。他喜欢花,这个人就说不喜欢。他天天带着花,这个人就说他过敏,这也未免太巧了。
而且,他要是没记错,这个人最初出现的时候可是一身的佛花香气。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顾东来绝对就是觉得这是在和他故意作对了。
“嗯?真的?师兄,你竟然对花过敏?”
“那你之前怎么身上一直这么香?”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看看你哪里过敏,不然,你肯定是在骗我。或者,你告诉我,你还对什么过敏?比如说……你对我过不过敏?”
这话说着,顺杆往上爬的顾东来已经一笑,又仿佛再一次变成了护花使者开始凑上来对他腻腻歪歪了。
对此,哪怕是不懂这些,也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很奇怪的师兄听了不作声,却也被这个人只要是个活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上手乱撩一通的毛病给搞得不想开口。
可就是在这顾东来本也以为对方是在和他作对的前提下,那个人却已经抬起了一只手,又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般抚了下袖口给他看了眼自己一下子受刺激变得更粉,更白,更敏感的手腕。
“看到了没有。”
“我也对你过敏,你离我远点,我就好了。”
这话,果断又是拒绝他了。
可这次顾东来得逞了顺利看到他又一次暴露自己的秘密反而开心了,因为这一眼,已经让他看清楚对方身上稍微一点点不对就开始过敏了的样子。
那过了敏的皮肤天生白皙,一个个受刺激冒出来的淡粉色痕迹非但不难看,反而连血管都好像是粉粉的,稍微一碰都好像是易碎凋零的昙花似的。
一个常年受香火供奉的和尚竟然天生对鲜花过敏,还动不动就身体病弱成这样,这可真是个比少女还少女的人了,这让顾东来哪里还觉得不好,只觉得一切都好极了,他心里反而各种坏心思更多了。
毕竟,这么一个人,如果能做到在整他之前先令他开了窍,再在一番玩弄后令他和其他人喜欢上自己,又狠狠地扔开,那么他顾东来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所以,心想着,做人很极端,根本没安好心的长发男人只将手上的花先收回去,往二人身后一丢,接着,被拒绝了的顾东来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又换了个方式就凑了上去。
而这一次,顾东来终于看清楚了方定海抓回来的是什么。
“你一大早的,不会是去①猎妖了吧。”
顾东来这个问题,一下解开了那一大桶中正在扑腾的‘活物’的真实面目。
何为猎妖。这怕是他们佛门弟子之间才知道的一项修行了。
顾东来是妖修化形后的佛修。为了生存和性命吞吃妖物本是常理之中,但据佛经记载,当年灵山国,小西天,阿鼻道有众妖出世作祟。
那时候,还是古代的人间四处有妖。为了能使这些吃人的妖魔妖魔被击退,当时就有一批本身是人的佛门弟子自己主动请命,出世下凡来到人间。
猎妖,就是当时,一批主张以斩杀来降服众妖的僧人们所设下的一种修行方式。
以佛法猎杀作恶的各种大妖,令其不得吃人作恶,和超度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修行方式。
而大多数吃人的妖魔,本身就是炼制佛门丸药的药材,对方一个法僧来说,会懂得如何猎妖,就再合乎常理不过了。
所以,就在顾东来亲眼看着方定海从一捧湖水中倒出一团黄光,又用一只手扣住的那条怪鱼后。
这鱼不可思议的面目,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摩羯鱼,佛鱼,这可是古佛国河水里才有的,你是从哪儿抓的?”
一见是这个东西,眯着眼睛的顾东来立刻也来兴趣了。因为眼前,恰恰是一条条鱼尾和身体包裹着像烂泥,但洗干净后鱼鳞却像金光闪闪的黄金一般的鱼。
它们的脑袋很扁。头上长着翘起短吻,腮边有一根根长须,眼珠鼓起,像是龙的后代,可这酷似龙的脑袋上却长着个湖水中鲤鱼的身子。
而且,每条都是五短体型,鳍长呈刃状,眼神凶恶,一身魔物自身的妖气,还会发出‘哈,哈’声咬人。
显然,头长得这么像龙,又被成为摩羯鱼,与魔界同音。这鱼的不寻常,就也可想而知。
所以,方定海倒也没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将摩羯鱼肚皮上很轻地取下一片鳞片,丢进另一边那个干净的桶里去,这才开口道,
“你被报应缠身,现在需要用别的善报来抵消你的恶业。”
“否则,会被那魔性完全控制,失去人性,直到变成下一个女具。”
“摩羯鱼的鳞片就是现在需要的其中一种超度恶业的善报,但它们只在日出前的黑夜出没,且凶恶暴怒,等揭下这鳞片,我就会把它们放生回去。”
“……”
这话终于解释了他为什么一早不叫顾东来,而是一个人消失了。也是这时,一直只顾着跟他说话的顾东来才低头发现,方定海那双本就有点过敏纤细的手上竟都是一块块被鱼牙咬开了的伤口。
这些血肉模糊,道道见血的伤,一看就是恶鱼咬的。
僧人不杀鱼,只求取一位药便放生回去。可这帮小妖倒是仗着自己是鱼,反倒肆无忌惮,食其血肉,贪心无比。
想到这儿,眯了眯眼睛,顾东来眼看这一帮不识好歹敢碰自己的人的死鱼还在冲着方定海‘耀武耀威’,也没说话。接着,他就这么从方定海手边的水里,顺手也捞了一条。并一下粗暴地拎着放到嘴边垂涎地舔舔舌头,露出了妖魔吞吃血肉的本性。
“哦?”
“可我怎么听说,不止摩羯鱼的鳞片能够带来善报,身为佛鱼,这一条下去更是能让福报更厚,不如我现在直接先吃一条解解馋?”
【“哈,哈!”】
一听这话,那条被他用手拎起来的摩羯鱼鼓起眼珠子,一阵求救般地扑腾。
可顾东来这个神经病,一下化出半个原形,凶恶地张开自己的嘴作势要咬掉他的头。
这一幕,把这条倒霉的摩羯鱼给吓晕了过去。
对此,一下大笑起来的顾东来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手,反而不吃它了,而是将它又一下丢回了水里,任由那鱼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顾东来:“哈哈哈,哈哈哈!”
方定海:“……”
他这一波‘虐鱼’操作。不说是鱼,连一般人都估计都吃不消。
然而,下一秒,这个止住笑的疯子就用他透着孩子般顽皮的双眸再次凑上来,又随手捞了一把,变了一捧新的花才戏谑地眨了眨眼睛。
“师兄,放心。”
“有我在,不说是这些鱼,就是诸天神佛恶鬼来了,都伤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