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夜交谈之后,阮梅梅就再也没有和季严凌见过面。
新官上任,她忙着掌控龙禁卫所负责的大小事务,还要耐心揣摩着那位帝王的心情喜怒,不让自己出现一丝纰漏。
九重宫阙,朱墙碧瓦,她带刀行走其间,向来表现得从容潇洒,高傲凌厉。
大概除了季严凌以外,谁也看不出,阮指挥使那张风流写意的端丽面孔后面,藏着多少的步步为营和小心谨慎。
他和她都懂,只忠于一代帝王的孤臣悍将,越是目无下尘,嚣张强硬,就越能赢得御座之上那人微薄的信任。
而季严凌则化名为李宝,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笑眯眯地点燃了今后一切混乱的导火线。
不知谁在刘绵宁的耳边鼓动他,说是在京师远郊,有一处幽谷荒山,那里常有奇花绽放,珍兽出没,景致瑰奇秀丽,见之忘俗,是一处难得的游玩佳所。
刘绵宁听得心动不已,立刻邀请了新结识的好友李宝一同前往。
不想这一次出行,让早就盯上了他的一些亡命之徒得到了机会,他们在景致秀美的山谷中成功绑架了刘绵宁,还顺带了一个倒霉蛋儿李宝。
“刘公子,我等落草为寇,全是被张道维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所逼。咱们身负天大的冤屈和血海深仇,希望刘公子能帮个忙,把我们这些人的遭遇写下来,然后上达天听,让圣明的陛下为我等草民做主。”
刘绵宁被饥饿疼痛狠狠折磨了几日,又被好友李宝几次相救维护,眼见着再僵持下去,这些草莽山夫就要杀人灭口了,他不得不咬牙点头,答应了这些流寇绑匪的要求。
于是,绑匪们留下了李宝为人质,又把刘绵宁送回了京师,并恶狠狠地告诫他,张道维这贼人一日不除,李宝就一日不得自由。
平安归家的刘绵宁踌躇了几日,就在他犹豫万分的时候,那些神出鬼没的绑匪们再次出现,带给了他一节血淋淋的手指,以及随时会再次绑架他的警告。
这次的威胁,彻底击溃了刘绵宁的理智和冷静。
他深知家中长辈对张家的看重,根本不敢讲出实情,又想尽快救出被他牵连的好友李宝,几番衡量思考,最后,他想到了自幼关系极好的亲姐姐。
身处深宫大院的刘妃,接到了家里捎给她的贴己财物,独自一人时,又从中翻出了一本被藏得非常隐蔽的折子,里面的内容,让刘妃大吃一惊。
“铲除张道维……这是家里的意思?父兄想要通过我手,秘密扳倒张道维?莫非,家里面和白贵妃一系开始离心了?”
向来不喜欢屈居于人下的年轻妃子,想到白贵妃那张傲慢冷艳的脸,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子,心里有了自己的成算……
近来,朝堂上的风声动向越来越诡谲莫测。
圣上年迈,从今春开始,就断断续续地生了几场大病,偏他是个不服老不放权的独断君主,朝臣们几次上书请立太子,确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都被他推脱含混了过去。
几位羽翼日渐丰满的成年皇子,都在加紧拉拢各方势力,意图壮大自身的政治力量。
其中,白贵妃一脉所支持的二皇子,风头最盛,他们频频出招,意图染指北疆兵权和江南一地的赋税钱粮,其咄咄逼人之势,让习惯了唯我独尊的老皇帝倍感愤怒。
他的疑心病也越来越重,偶尔看向贤臣良将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狐疑。
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老皇帝对身边之人的信任感越来越薄弱,环顾四周,竟然只有历任帝王亲自掌控的龙禁卫,以及近身伺候他的內侍总管们,还能得到他的几分信重。
“阮梅,你看看这封折子。”
阮梅梅双手接过皇帝陛下亲手递过来的密折,微微躬身,然后才后退一步,打开折子仔细阅读起来。
半晌,她重新收好折子,再抬头,眉宇间就浮现了几分迟疑,她沉吟了几许:“陛下,臣斗胆询问,您是从何人手中收到的这封密折?”
“刘妃。”
“妃嫔干政?”
阮梅表情严肃,一张玉颜绷得紧紧的。
这话让老皇帝一愣,随即,他想到天真烂漫的刘妃,失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后宫的女人,谁是真单纯,谁是假清高,他自信还能看得清,近来这位颇得他心意的娇俏刘妃,还没有干涉朝政的心计和魄力。
不过,他同样了解阮梅,知道这位龙禁卫指挥使是真的忠诚于他,因此,凡是对于皇权存在潜在威胁的人和事,阮梅都十分的警惕。
心里满意的同时,老皇帝也愿意多说几句,替心爱的刘妃消除误会,以免单纯的爱妃被龙禁卫的头头盯上。
“写折子的,是刘妃的兄弟刘绵宁。
他揭发张道维屠杀平民,虚报军功,贪墨军饷,甚至,和异族勾结,鱼肉北地百姓。
据刘妃所说,刘绵宁心系无辜百姓,怜悯鳏寡孤独,偶然间听闻到这样的恶行,一时之间忧愤不已,连夜写了这份折子,想要上奏朝廷。
但他虽然出身权贵,却官职低微,又担心张道维身后的保护势力听闻风声,偏袒张道维,抹除罪证。
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自认为最稳妥的主意,通过身在后宫的姊妹,把这份折子直接递到了御前。”
阮梅梅扬了扬眉,目露轻讽,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以为然。
“走后妃的路子,扰乱朝纲,啧!”
她位高权重,又年纪轻轻,自然意气风发。
在这位年老多疑的陛下面前,阮梅梅从来都是这副桀骜耿直的样子,嘴上不饶人,做事不留情,除了一手提拔她的当今圣上,谁都不能让她服软低头。
“若是刘妃私下里转交给陛下的密折,那么,臣鲁莽推断,密折中所奏之事,关于张道维将军的种种罪行,应该都是有据可查,千真万确的。
但是,揭发张将军这件事,应该是刘妃和刘绵宁自己的主意。
至于刘家其他人,例如老成持重的长裕侯,又或是吏部的刘喻鸣刘大人,他们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毕竟,张刘两家同是白相爷的亲信,现在这种敏感时期,不是他们互相拆台的时候。”
英华殿御书房内一时之间寂静无声,唯有八宝金累丝香炉里吐出袅袅的香气,沁人心脾,营造着岁月安然的假象。
“你呀,如今,也就是你敢在朕面前这样直言不讳了。”
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上首的帝王面色复杂地轻叹一声:
“敏感时期?可不是吗,盯着朕的这个位置的人,现在一个个的,可不都是满肚子的谋算吗?朝野上下,为了立储之事,哎,尽是蠢蠢欲动,风声鹤唳。朕的爱卿们啊,都盼望着给自己找个年富力强的新主子呢。”
帝王心生感慨,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疲惫和厌恶,阮梅梅垂手静立,眉目不动,仿佛没有听出任何弦外之音。
老皇帝的外露情绪转瞬即逝,他清了清嗓子:
“刘妃,还有这个刘绵宁,都不错,是真正的忠孝之人。他们没有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就将一些令人发指的罪行隐瞒不报,阮梅,之后的事情,你帮着这两人遮掩收尾一番吧,别让刘家人对他俩生出嫌隙来。”
阮梅梅若有所思,抱拳问道:“陛下,这份折子可需要加盖龙禁卫专属密折的官印?以龙禁卫监察司的名义,将此事告知三省六部,让诸位大人明晓张道维所犯之事,并派人进一步详查?”
老迈精明的帝王微微颔首:“也可,把真正的举报人摘出去,接下来的调查,就交给龙禁卫吧。”
他又吩咐了阮梅梅几句,便挥手让人离开了。
两日后,张道维抵达京城。
但是,还未等他觐见述职,拜见联络同僚友朋,黑衣长刀的龙禁卫就紧急出动,把他的府邸层层围住。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看似前途光明的张道维将军便已经深陷囹圄,成了龙禁卫的审讯犯人。
接下来,整个京师都躁动起来,那份揭发举报张道维的折子和有关证据,在朝廷上层迅速传开,有些人振奋,有些人恼怒怨愤,有些人准备隔岸观火,还有一些人,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风向。
“这折子里面的有些细节,太过详尽了吧?真是龙禁卫调查出来的?”
“少说点吧,没看上面盖着阮指挥使的印章吗?”
刘喻鸣负手站在宫门外,听着不远处的同僚们低声谈论,保养良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凝重,他总觉得事情不太对。
刚刚在朝上,他也浏览了那份叙述详尽,用词激烈慷慨的密折,当时,他的大部分心力都集中在如何同张道维划清界线上了。
毕竟张刘两家来往密切,准确的说,是他和张道维两人的关系,一直挺密切的,如今张道维被抓,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刘喻鸣的笑话呢。所幸,这些年他一直处事谨慎,轻易不会留下让人攻击他的把柄。
“只是,折子上提到的那些陈年旧事,叙述得也太过详实了吧?龙禁卫,真的能查出那些细枝末节吗?”
刘喻鸣的心中有疑惑,被关押审讯的张道维同样有疑惑。
他看着摊在他面前的充分证据,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圣上没有见他,就直接派遣龙禁卫来抓捕他,这说明,他已经失去帝心了,而这些关键的证据,就是挥向他张道维的屠刀。
年近花甲的张道维颤抖着手,翻阅着一份又一份的供词,突然,他在某张供词上凝住了目光,这件事……除了受害者,只有刘喻鸣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深夜,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里面,不声不响地混进了一道灰色的身影,趴在草垫子上的张道维不安地动了动。
来人和心如死灰的张道维说了一些话,又给他看了一眼白相爷的亲笔字条:“刘妃有孕,诊脉为男孩,同时,刘家与三皇子达成攻守同盟协议,有异动。”
刹那间,张道维自认为他全都想明白了!
他就说,这次的累累罪名中,好多隐秘的陈年旧案怎么就这么巧,都被翻了出来,还证据确凿,毫无虚假,一查一个准儿,让他坐实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原来,是身边出了叛徒小人了。
既然刘妃有孕,刘家有了未来可以支持的皇子,又和母族势力不太强盛的三皇子结盟,这样一来,确实有了扳倒自己这个实权将军的理由,毕竟,争夺储位,有没有军事力量的支持,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张道维恨得咬牙切齿,第二日审讯,他攀咬出了刘喻鸣。
半个月后,负责调查刘喻鸣的刑部官员,苍白着一张脸,揣着新收集到的证据和供词,急急忙忙进宫觐见陛下。
半日后,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流传了出来。
原来,曾经身负厚望的嫡长皇子,现今的废后亲子庶人季严凌,当初并没有和废后一起丧生火海,而是被废后的心腹手下带离了皇宫,幸运地存活了下来。
听闻,陛下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得连呼三声“我的皇儿”,甚至马上就命人拟旨,准备恢复嫡皇子的皇室身份。
他急不可耐地颁下旨意,派人在整个王朝内寻找遗落的皇室血脉,那种激动欣喜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初的芥蒂和气愤。
所有人都知道,从好多年前开始,这位帝王就在思念嫡皇子,如今,终于有了补偿遗憾的机会。
“这……若是自幼便聪慧异常的嫡长皇子安全回归,太子之位,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这蹚浑水,当然是越乱越好。”
阮梅梅浏览着宫中眼线送出的消息,唇边溢出一丝凉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