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三十六年春,庆和帝再次卧床不起,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太医国手们都束手无策。
“请陛下指定储君人选,以佑我皇朝千秋万载,盛世安稳。”
“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跪在庆和帝的龙床前,再次请求他尽早确立皇朝的正统继承人,以防他日帝王崩殂,日月更替之际,泱泱皇朝遭受诸皇子争夺皇位的内乱之祸。
庆和帝也知道立储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浑浊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里面满是不甘和留恋。
但生死之事,即便他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也没有办法加以干涉,想到自己时日不多,庆和帝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半晌,干哑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七日后大朝会,朕会给诸卿一个交代,现在,你们先退下吧,阮梅留下。”
从庆和三十二年大皇子还朝,到如今庆和三十六年春,庆和帝对亲自培养提拔起来的龙禁卫指挥使越来越信重。
英姿勃发的成年皇子们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有弑君夺位的可能,唯有忠心耿耿的龙禁卫和兢兢业业的内侍们,才能够让日渐衰老的帝王稍稍放心。
“阮梅,咳咳,从今天开始,整个京师的布防保卫就交给你了。咳咳,除了龙禁卫的指挥权,朕把京郊大营和一万禁卫军的调动权利也交给你,你要、要咳咳咳,帮朕好好看着朝野上下,别让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伙钻了空子,咳咳阴谋得逞。”
“臣遵旨,必保京师安稳。”
阮梅干脆利落地接旨,突然得到这样重要的任命,她的脸上不见任何喜色,眼中是浓浓的担忧和酸涩:
“陛下放心,臣不会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的,您安心养病,不出半月,身体肯定会有所好转的。”
“这次不行了,朕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朕心里清楚,咳咳,太子的事情,确实不能再拖延了,这些年,也够乱的了。”
“陛下,既然太医院束手无策,咱们可否从民间延请隐士名医,皇朝人才济济,许多能人异士都隐藏在山水之间,陛下,臣恳求您下旨,广招民间奇人异士进京诊治。”
“咳咳,劳民伤财,希望渺渺,咳咳,不值得。”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为您的健康,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就算……也努力过,说不定真的会有希望呢。
陛下,您想想,大皇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二皇子他们……性格不合,需要您从中调和斡旋,还有,八皇子今年才十岁,还需要父辈的指引教导,朝中上上下下,更是离不开您。”
阮梅梅将内心的焦急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双目含泪,眼眶微红,一脸急切地看着庆和帝,希望他能振奋起来。
“阮爱卿……你啊……”
最终,对人世留恋万分的庆和帝同意了阮梅梅的建议,在确立储君人选之前,他先颁发了广招天下名医高人的旨意。
第二日傍晚,大皇子季严凌就带着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士进了宫廷。
“父皇,儿臣还是李宝的时候,最喜欢结交奇人异士,天下英豪。
这些年,我一直和许多山居隐士有来往,之前,我怕您说我不务正业,有失皇子身份,没敢把这些朋友引荐给您。
如今,为了您的健康和福寿,儿臣希望你能见一见我的这些朋友。”
勉强能坐起身的庆和帝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站在长子身后的老道,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又忍不住笑了笑。
他的这个长子啊,性情疏阔,喜爱山水自然,最不爱汲汲营营的权谋算计,这几年,他冷眼瞧着,季严凌是真的对皇位没有太大的兴趣。
当然,若说一点都不在意,那就太假了,皇长子还没修炼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真仙呢。
但是,庆和帝总觉得,对于季严凌来说,自由自在,随心而为,比掌握至高的权利更重要,古玩名画,诗词歌赋,比虎符玉玺更有收藏的价值。
寻访世外高人的旨意一发出去,他就料到,第一个来寻他的,真心希望他康复的,肯定是这个大儿子。
季严凌有这份能力,也有这份心意,赤子的烂漫诚挚之心,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庆和帝这样想,时刻关注宫中动向的文武勋贵们,其中有不少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大皇子还朝之前,性喜山水,更爱结交奇人异士,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
甚至还有传言说,季严凌还是一介白身的时候,竟然把位高权重的阮指挥使也看做是奇人,屡次上门拜访,想要结交一番,和他探讨探讨官宦仕途之道,不为名利,只为阮指挥使的才能和心智。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季严凌和阮指挥使两人彻底交恶,准确的说,是阮指挥使单方面地看不上皇长子,每次碰面,都不给对方好脸色。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季严凌还朝这几年,虽然能力卓著,替朝廷解决了不少麻烦,立下了许多政绩功勋,但是真正忌惮他的人,却非常少。
因为,除了庆和帝交代给他的政事以外,大皇子季严凌很少插手朝堂势力更迭,也不给自己增加筹码,拉拢人脉,他的兴趣,一直在朝堂之外。
偶尔寻仙问道神出鬼没,偶尔外出游玩错过大朝会,拒绝庆和帝指婚的高门贵女,义正言辞地说自己不近女色,转头,他又不顾阮指挥使的冷言冷脸,追着人家一起寻花问柳,纵情声色,种种不靠谱的行为,让人一言难尽。
“既然是严凌的推荐,那么,朕就试一试吧。”
庆和帝看着季严凌身后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将生死看得很淡。
到了庆和帝承诺的大朝会那一日,心思各异的群臣望着御座之上红光满面的皇帝陛下,一时之间,全都哑口无言。谁都没有想到,大皇子玩笑似的爱好,竟然真的把病体沉重的庆和帝救了回来。
“陛下龙体安康,是我朝之福!”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怔忪了一瞬间,大殿上的众人纷纷反应过来,异口同声地向庆和帝道贺,连连表达自己的欣喜感激之情。
黑压压的一群人,跪拜在他的脚下,高高在上的帝王享受着这一刻。
七天前,这些人用同样的姿势跪倒在他的病床前,可是,这其中所蕴藏的含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到自己之前被这些人逼着立储,逼着移交手中的权利,庆和帝嘴角下拉,双眼暗沉。
不知不觉中,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季严凌推荐的那位老神仙又看重了几分。
“立储之事,关乎国运苍生,千秋社稷,需要慎之又慎,朕心中自有考量,诸位爱卿也不必着急,朕的身体还能支撑几年呢。”
威严淡漠的话语自龙椅上传出,敲打着所有不安分的臣子:
“不过,朕能体谅尔等对江山社稷的重视,对朝纲稳定的关切,对皇族传承的担忧,所以,朕现在不立太子,却可以给诸位吃一颗定心丸。
中书侍郎,传朕旨意,即日起,命皇长子季严凌监国,全权负责朝廷内外大小政务。在朕休息养病的这段时日内,诸位爱卿有不决之事,可以呈报皇长子,严凌他会代替朕,守护好皇朝基业的。”
这个旨意,可以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几名皇子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季严凌,他们身后的重臣,也都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庆和帝淡淡地看着大殿之上表情各异的众人,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更加满意了。
养病期间,把手中的权利暂时移交给孝顺有能力的长子,将来收回时,也不会留下太大的隐患,比起其他人,庆和帝更相信在朝中没有什么亲信势力的季严凌。
至此,庆和一朝出现了新的政治格局。
九五之尊的庆和帝隐居深宫,安心养病的同时遥控朝政,没有母族、妻族势力帮扶的皇长子替父监国,掌握庞大权利,而京师内外的安全和保卫工作,则被庆和帝交给了忠心耿耿的龙禁卫阮指挥使。
“阮指挥使与皇长子不和这件事,满朝皆知,陛下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信任皇长子。”
这是有关阮梅的任命公布后,众人心中所想。
纷纷扰扰半个月,足够季严凌和阮梅梅两人捋顺了手中的事情,布置好一些隐秘而关键的关卡。
宫墙之下,忙了一天政务的皇长子遇到了面圣归来的阮梅梅,两人身后跟着的都是心腹属下,所以双方对话的时候,就没有太多的顾及。
“大皇子殿下,恭喜你更进一步。只是这临时的监国摄政,终究没有一国太子来得名正言顺,不管怎么说,不是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
“多谢阮大人关心,严凌会守护好自己的东西的。倒是要提醒大人一声,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如阮大人这样的孤臣悍将,嘴硬,做事不留情,将来的仕途前景,还真不好说啊。”
阮梅梅斜觑了一眼笑吟吟的季严凌,忍不住冷哼一声:“陛下还在呢,我劝殿下别得意得太早,还没上位,就想着铲除异己了。”
“对于严凌来说,阮大人从来不是异己。”
温文尔雅的皇长子笑容收敛,他认真地注视着阮梅梅:
“陛下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这世上,还有比你我二人更清楚了解的吗?阮梅梅,英明的阮大人,别再和我拧着来了,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不该只有过去的。”
阮梅梅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对季严凌的劝解置若罔闻。
两人错身而过,季严凌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脚步,他回首望了望阮梅梅挺拔瘦削的背影,眉心微皱。
季严凌了解阮梅梅,这女人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如今这样不声不响地做事,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挖坑等着他呢。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终归,我和她要面对的敌人还是一致的,就是给我设陷阱挖坑,也不会太绝情吧?”
季严凌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太确定地想。
深宫之内,庆和帝摔了内侍总管呈上来的密折,一时之间气急攻心。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目眩耳鸣,连忙服下了一粒老神仙炼制的丸药,片刻后,他在內侍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这些可恶的世家老臣,他们就这样等不及吗?朕的身体正在好转,他们却开始着急了,想找新主子了,逼着朕立太子?
如果不是龙禁卫递上来的密折,朕都不知道,下面有异心的人会这么多。拥立之功?拥立之功!呵,连边境驻守的将领都参与进来了,真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陛下,您息怒呀,老神仙可说了,您要是想快点康复,就不能再多操心多生气了,您呀,不值得为了那些人伤了龙体呀。”
庆和帝深吸了一口气,烦闷地揉了揉胸口,他想到阮梅梅刚才的汇报,心中又涌出一阵烦躁。
“立储之事,耽搁不得了,否则,人心就真的散了。”
这时,寝宫外传来一阵响动,原来,是十岁的八皇子思念父皇,偷偷跑过来,想要看望皇帝陛下。
“让皇儿进来吧。”
天真懵懂的小儿子欢快地跑了进来,眼中有着真切的关心和不知愁的清澈:“父皇,父皇,您的身体好些了吗?儿子想您了。”
庆和帝拉起小儿子的手,慢慢地笑了:“好多了,等过些日子,父皇陪你去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