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为白相爷求情,自然有人要落井下石。
往日里被白贵妃二皇子一脉压得透不过气的其他皇子,怎么会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从月前季严凌突然出现的那一刻起,好些人就在等着这一刻,储位之争,从来是你死我活。
其他派系的官员出列,开始和那些为白相爷求情的官员据理力争,朝堂之上,几方人马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反倒是季严凌这个事件中心的主角,看上去更像是无关之人,他静默地站在人群之外,淡淡地看着各方博弈。
这样的表现,有点突兀,却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位刚刚归位的皇长子,身后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势力,这场利益之争,和他有关,但说到底,又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没有人真正在乎那些受害者,庆和帝俯视着龙椅之下的众生相,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
这次的朝堂廷议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庆和帝直接下达了他的旨意。
张道维、刘喻鸣这样的佞臣贪官,以及他们身后的家族亲眷等,就按照皇朝律法惩处,任何人都不许求情。
至于白相,念在他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庆和帝免去了他所有的职务官衔,令他三天之内离开王城,返回家乡养老到寿终。
至于和白相往来密切的其他大小官员,全部进入龙禁卫的审查范围,有重大罪责之人,依律处置,以儆效尤,罪责轻微之人,小惩大诫之后,就不再追究了。
这样的结局,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让许多人失望。
二皇子满眼愤恨地瞪着季严凌的后背,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敌视情绪,这样浅显的城府和狭隘的心胸,让高坐在龙椅上的庆和帝更加失望。
同样的,其他皇子和他们的拥趸,对这个结果也不太满意。
二皇子虽然失去了母族白家的有力支持,声势大跌,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白贵妃一系经营多年,这次因为季严凌的突然出现,多年谋划一朝捅破,被打得措手不及,才陷入了如今这样的被动不利局面。
下一次,涨了教训的二皇子极其党羽,就更不好对付了。
但是,圣旨已下,心思各异的众人只能低头接受。
后宫之中也发生了变化,白贵妃因为涉嫌谋害皇室血脉,被贬为了白嫔,勉强有资格独居一宫一殿,但她再也没有染指后宫权利的机会了。
甚至,因为白家的败落和帝王的不喜,她现在想见二皇子一面,母子两人说一说心里话,都不容易了。
至于刘妃,早在刘喻鸣被抓的时候,就已经被庆和帝厌恶了。
处理完前朝后宫的犯事之人,这次的大朝会终于接近了尾声。
然而,就在众人认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御史台的孙御史上前一步。
“陛下,臣有本启奏。”
“讲。”
“请陛下正本溯源,明确皇长子嫡庶身份。”
庆和帝脸色一沉,这位孙御史的奏请,挑明了他一直在刻意忽略和规避的问题。
那就是,关于大皇子季严凌的嫡庶身份,以及废后一党当年被罗织的各种罪名,到底是不是被人冤枉陷害的。
季严凌的表情也不再是云淡风轻,他怔怔地出神了片刻,然后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此生的亲生父亲,眼中有着明明灭灭的光,有着想要证明母亲无辜的急切和希冀。
庆和帝的表情更加深沉莫测了,唯有他本人最清楚,废后和闻家当年到底有没有叛变。
他注意到长子季严凌明亮渴望的眼神,冲着他慈爱地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心中却没有太大的触动。
废后和闻氏一族既然已经承担了十几年的谋逆罪名,何必再摘下来。
有些事情,不应该再往下细查了,若是真的查明白了,将来史书上,他的身后名……
至于季严凌这个长子的身份?
皇长子就很好,没有嫡出的身份,难道就不够尊贵了?无论如何,都是皇室血脉,他这个做父皇的,将来还能亏待了他?
“更何况,那是嫡长子啊。”庆和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上的墨玉扳指:“没有犯错的嫡长子,历朝历代都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旦给了季严凌这个身份,事情就不好掌控了。”
其他的皇子和大臣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可以接受季严凌回归皇室,又借着他的遭遇,趁机打击二皇子的势力,但是,绝对不能让季严凌占了嫡长子的身份。
“老臣认为,当年闻氏一族谋逆之案,是陛下亲审,案情清晰,证据确凿,不存在任何异议。且皇长子之母出身闻氏,家族为叛党,废去皇后之位是理所应当之事,皇长子的身份,根本不存在嫡庶的争议。”
“臣附议,况且,废后当年获悉闻家获罪之后,在嘉和宫内纵火猖狂,挟持假皇子自焚以恐吓诅咒陛下,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单单这样的狂悖之举,有违伦常,闻氏之女就不堪皇后之位。”
“臣附议。”
“臣附议,闻氏一族骄奢狂傲,目无尊卑……”
孙御史抹了一把冷汗,他就知道,这份奏请肯定会引起许多的波澜。
瞧瞧,还不等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就得到了满朝同僚的抵制和驳斥,也不知那人为何要让自己,在这样的时间点提出这样的问题。
“反正老夫欠的人情已经还完了,有什么算计,和我这个历来‘不知变通’的老古板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和刚刚讨论争辩白相等人的案子不同,这一次,大臣们众口一词,态度十分统一,就是不希望庆和帝重新审讯闻氏谋逆案,并为废后平反罪名。
“严凌,说一说你的看法。”庆和帝耸拉着眼皮,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的长子。
此刻,季严凌的脸上终于没有了温润的笑意,他目光淡淡地扫过几位老臣的面孔,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发言的阮梅梅。
“父皇,母亲她并不在乎这些名分。她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您的信任和真心,您若是心里爱重她,把她看做发妻,那么,是不是一国之母,有没有贤惠清白的名声,对母亲来说,都不重要。”
庆和帝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想起那位青梅竹马的发妻,心底有苦涩,还有叹息。
他其实还想问一问:“那你呢,严凌,你想要嫡皇子的身份吗?”
但是,对上季严凌平静悲悯的目光,有些话,他突然说不出口了。
这个孩子,以赤子之心面对满朝的风谲云诡,肯定已经被伤害到了,他这个永远亏欠着他的亲生父亲,何必再咄咄逼人。
大朝会终于在众人的饥肠辘辘中结束了。
二皇子一系损兵折马,暂时蛰伏了下去。
废后和闻家的谋逆案子虽然被孙御史当朝提了出来,但是,提出的时机不对,这下,不仅没有翻案平反的可能,反而在众人的齐心推动之下,进一步坐实了旧日的罪名。
第二日清晨,阮梅梅宫内当值归来,风雪初霁,寒意刺骨,她把半张玉白的脸藏在黑色的皮毛大氅里面,踩着墙头和树枝上的积雪,抄近路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小院的大门,院内暖意融融,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阮梅梅的脸色却冷了下来。
“不请自来,还在别人家的院子里烧火盆煮汤羹,季严凌,你当我这个龙禁卫的总指挥使是吃素的吗?”
“严凌怎么敢小瞧阮指挥使?”
男人坐在回廊之下烤火取暖,看见院子的主人回来了,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也不起身,只是侧着头仔细打量着阮梅梅。
“连孙御史那样刚正倔强的老臣都能被阮大人指使,我这个无权无势孤零零的皇长子,更要小心了。毕竟,我时刻被大人您记挂着呢。”
阮梅梅没有否认她指使孙御史做的事,更是得意地弯了弯嘴角:
“我在帮你呢,季严凌,皇长子和皇嫡长子,分量可不一样,陛下想要含糊这个问题,我却帮你挑明了,这样以德报怨的行为,多难得。”
“是不是在帮我,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同我打花腔呢。”季严凌语调轻缓温润,却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虚伪得很。
对此,阮梅梅同样扯出了一抹假笑。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今天的大朝会,彻底否定了废后重新恢复身份的可能性。
将来……除非季严凌真的得了这天下,才能给他母亲,给他外祖父一脉彻底平反,至于庆和帝在位期间,这种好事就想都别想了。
“季严凌,你生气了?那……真是件大好事。”
阮梅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点喜悦恍然,她大步走到季严凌的跟前,裹着大氅坐在了他的对面:“知道你不开心,我就放心了。”
季严凌没出声,他低着头,从炉子上的瓦罐中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米香扑鼻,闻着就很香甜。
“要来一碗热粥吗?不算占我的便宜,煮粥的柴火还有水,都是你这个院子中的。”
阮梅梅撇了撇嘴角:“煮粥的地方也是我的。”
“要吗?”
“我自己盛。”
两人相对而坐,一碗热粥下肚,阮梅梅悄悄地呼了一口气,在宫里值守了一整夜,现在吃点暖胃的素粥,还是蛮舒服的。
“我没有生气,你高兴早了。”
阮梅梅扬了扬眉毛,表情有点不以为然。
他和她都知道,孙御史简简单单一个奏请,身为皇长子的季严凌到底失去了什么。
“受害者”季严凌笑了笑,他的视线越过阮梅梅,凝望着不远处的白雪苍松,似在回忆,又似在迷惑自省。
“我之前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不清楚,对我母亲来说,到底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她最想要的。
但是今天,我站在御座金阶的下面,认真地看着那个男人衰老冷漠的面孔时,突然就想明白了。
大概……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天涯海角永不相见,才是我母亲真正想要的吧。
所以,你让人过早地把嫡庶这个问题挑明了,在我羽翼未丰的时候,彻底断了我成为嫡皇子的可能,这件事,我真的没有太过生气在意。
一来,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你。二来,是因为你歪打正着了,让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若是将来……庆和帝真的被我哄得晕头转向的,想要传位给我,肯定会让我恢复嫡长子的身份。
可是那样一来,我母亲的牌位和衣冠冢,大概就得随葬皇陵了,那样的话,她老人家,也许会气得半夜过来找我吧。”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亲生母亲,又解决了心头的犹豫,季严凌眉目舒展,看向阮梅梅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感激和庆幸。
已故的废后生不生气,阮梅梅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情现在不太好。
“这么说,你一大早堵在这里,是为了感谢我喽?”
“略备薄粥,不成敬意。”
“呵!”
阮梅梅起身就走,紧接着,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院子里,季严凌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又在火盆上方烤了烤手,才施施然地站起身,拢着袖子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换完衣服提着长刀的阮梅梅再次出现在了院子里,她扫了一眼季严凌留下的火盆碗筷,对于他不收拾东西就离开的无礼行为,狠狠地腹诽了几句。
然后,她便提着长刀去了后院演武场,气势汹汹地练了两个时辰的刀法,试图将胸口的郁气全都宣泄出去。
收刀后,阮梅梅抹了一把大汗淋漓的额头,突然,她的呼吸一顿,心中一点灵光,让她眉宇间的愠怒一下子就消散了。
“差点被他骗了。若是真的心平气和,并且毫不在意,干嘛一大早上就跑过来堵我,嫌天气不够冷吗?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真是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