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虽熬了一整夜,今日我却眼巴巴急着下山习读功课,只因今日是景旭大师兄为我们讲习佛法,我久慕他大名,很想亲自品鉴品鉴慢慢师姐所说的琢玉朗,究竟是何玉质仙姿。
我兴冲冲的来,却管不住此刻沉沉下坠的眼皮,一则是因熬夜困倦,二则是因这佛法佶屈聱牙,我委实难以理解,琢玉朗也好,点苏娘也罢,任谁读这不知所云的句子,我都卖不了面子与他。
景旭师兄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我心曰:“爱得不得。”
景旭师兄曰:“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心曰:“我肚子里没有水,有颗烫手的内丹……”
景旭师兄曰:“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我心曰:“快些灭吧,我好与你弟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景旭师兄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我心中还未来得及曰一曰,便听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曰道:“佛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敢问师兄,若眼下便有不明不彻之人,行那不干不净之事,待要如何处置?”
我一听似有热闹可看,立刻竖起耳朵来了精神,困意顿时就没了,悄悄回头瞄了一眼,见那起身讲话之人,正是昨日在晨钟峰下遇到的元籁师兄,他挺胸而立,一旁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霁月二殿下。
我回头瞄他那一眼,目光正好被他捕获,他便立刻用灼灼目光示意我不要怕,一切有他为我撑腰。
我默默回头,心中暗道不好,难道他要当着所有同门的面,逼我和星沉翻脸?
若昨日没有慢慢师姐那番提醒,今日他挺身为我仗义执言,我定是感激不尽,可如今我已知他并非真心为我不平,不过是借着我的由头去寻星沉晦气,我当然不能做他这颗过河的棋子。
于是我心中有了计较,无论如何,我今日不能遂了他的愿。
景旭师兄放下手中卷册,向元籁师兄问道:“你所言何意,所指何人,不妨说来听听。”
我暗暗扶额,还不是你那宝贝弟弟……
果然,元籁师兄转头盯着星沉冷冷道:“我所指是谁,在座众人心知肚明。”
景旭师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还未等他说话,我身边那位小爷一手支腮,懒洋洋侧过身看向元籁,从容说道:“抱歉,我没有心知肚明,还是劳烦你说清楚吧……”
元籁脸上一阵隐忍不下的愤恨,他冷冷道:“也对,人命在你眼里不过就是草芥,看哪个同门不顺眼了,随便掳走也是寻常事,你自然不明白此事有多恶劣。”
景旭皱着眉头沉声道:“元籁,你既有话要说,不妨说明白些,哪位同门被掳了,流波弟子若做出此等事来,我必是不饶他的。”
元籁看向我,我忙回过头,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不与他一唱一和,看他还要如何坑我。
他沉默片刻,索性豁出去我这张老脸,指着我道:“是我们新入门的小师妹,她初来乍到,不知某人有多跋扈,不小心占了他的坐席,被他掳到自己独霸的山头,至今不还她自由身。”
啧啧,你有私愤要泄,奈拉我垫背,险恶,此人一颗心生得颇险恶了些。
景旭师兄闻言怒不可遏,瞪着他那宝贝弟弟问道:“真有此事?”
星沉唇角那丝不冷不热的笑渐渐变得锋利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元籁这个找茬的,目光始终落在景旭脸上,初时还带着些漫不经心,随着景旭师兄神色逐渐凝重,星沉那半是顽劣半是散漫的目光,也渐渐变得阴沉和冷冽起来。
我暗暗扯了扯他袖子,递眼色给他,“兄台,你瞪错人了……”
星沉垂下目光,在我牵着他衣角的手上看了一眼……
“有又怎么样?”
他目光只在我手上停留了片刻,便又掀起眼皮看向他那冷若冰霜的兄长,我心头一凛,只觉他目光亦是冷若冰霜,仿佛是从一颗冻彻的心里,刮出来的一层寒凉……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即使是在竹林小筑的静舍里,他攥着我的脖子逼我吐出内丹时,也未曾见过……
我心道不好,这厮怕是狂性要发作……
并且发作的对象,怕是不对啊,怎不是冲着元籁去的……
我偷瞄了元籁一眼,只见他一脸想要看热闹的跃跃欲试,比之我往日还更胜三分,若让这厮今日小人得志,最惨的岂不是我,我那债主小爷若恼了我,逼我立刻还他内丹可如何是好……
我心一横,左右这张老脸已被元籁舍了,不怕再舍一次。
于是我抢在这兄弟二人翻脸前,大声嚷道:“不关星沉师兄的事,是我先缠上他的……”
知言堂四下一片窃窃私语如被一阵大风扫荡而过,骤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星沉脖子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转过头来,呆若木鸡看向我……
景旭师兄也愣在原地,瞧他那表情,好似遭了雷击……
我瞧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丝毫未减,索性横了一颗心,继续交代道:“不关星沉师兄的事,是我勾引他,纠缠他,强迫他,他若撵我我,我便以死相逼,左右我就瞧上晨钟峰那块风水宝地了,我死都不会走,你们若瞧不顺眼,不瞧便是……”
我瞧见慢慢师姐脖子也似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费力的转过头来,张着嘴看我,下巴好似脱臼了……
我面不改色,只偷偷给我那债主飞了个乖觉的眉眼,怎么样,够意思吧,剩下那半本药藏素经,是不是没脸让我继续抄了……
星沉与我那小眼神蜻蜓点水般碰触后旋即分开,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奇怪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时间变幻莫测,甚是令我眼花缭绕。
许是一种姿势坐得久了,难免腿酸脚麻,他突然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坐姿,只给我一张寒江千山雪般冰冷孤傲的侧颜。
啧啧,若说这天上地下,最难讨好的一颗芳心,便是债主的心吧……
天生芥蒂如天堑,水火不相容……
我心中犹自感慨,却听一旁传来两声颇为尴尬的轻咳,我这才想起,这边还杵着个景旭大师兄。
师兄轻咳两声,默默着我二人,似是一言难尽,又似无话可说,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憋出来,只好轻轻拂袖而去。
待到散了学,星沉连理都不理我一声,径自扬长而去,我便乐得与慢慢师姐多玩耍一会儿。
师姐一路扯着我回到竹林小筑,进了她的静舍,认真问我道:“小师妹,你方才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语,可是当真的?”
我讪讪道:“我不那么说,岂不遂了元籁师兄的意,拉我做了垫背的……”
师姐扶额道:“傻师妹啊,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我心道,跟性命比,脸面还是靠边站吧……
师姐见我又有些支吾,突然拍着脑门叫道:“小师妹,你莫不是真的瞧上星沉师兄了?”
我呵呵,那疯子,倒贴我都不要……
师姐见我神色复杂,不知她一颗小脑袋瓜里如何峰回路转了一大圈,最后竟给我盖棺定论:“小师妹,才几日时间,你竟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他那煞星一般的性子,岂是你能驯驾得了,你只有一把弱骨,一颗真心,再无旁的依傍,日后若被他伤个粉身碎骨,可如何是好?”
我呵呵,师姐天眼又开了,不消说日后,他眼下就可以让我粉身碎骨,理直气壮拿走他那颗内丹。
师姐见我沉吟不语,陪我默默了片刻,继而轻叹一声:“想不到,你胆色竟不输冷眉溪师姐,且她当年也只是放下矜持,你竟全是豁出去了,若说这世上最惑人的,便是美色啊……”
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冷眉溪师姐了。
慢慢师姐颇有些黯然道:“我虽也钦慕于他,却当真做不到你们这般至情至性,罢了罢了,情之一字,诸多利弊得失,均是抵不过我愿意这三个字,你若愿意,旁人劝什么,都是废话了,我也不劝你,只希望你一颗聪明伶俐之心,永不要被执念所惑,日后若有什么……能知进退便是……”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知这是慢慢师姐一番肺腑之言,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师姐送我回到流波山脚下,临别时突然在我耳边小声说:“星沉师兄园子里那棵风信子,你今日回去便替我拔了吧……”
我哑然,忙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那么大一个紫金项圈换来的种子,拔了可惜,拔了可惜。”
师姐笑道:“无妨无妨,还有一颗种子。”
我随口问道:“在哪里?”
师姐指着暮晚峰一侧雾霭茫茫的小眉峰道:“另一棵是忘忧草,在景旭师兄院子里……”
我哑然……
回到峰顶院中之时,抬眼便看见星沉一袭白衣胜雪,正对着大敞的院门,独自一人负手而立。
我进来时,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表情淡淡的,目光却少些平日里的张狂冷傲,令我觉得有些陌生。
“师兄……”
我一脸乖笑,想要上来讨两句褒奖。
他却僵了僵,突然转身,径自走回房中,哐啷一声关了房门。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