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一颗无比想受嘉奖的心睁开了眼睛,由于心中怀着雀跃的希望,连铺洒在案头的那一块月光也看上去比往日皎洁了许多。
小沉沉正坐在桌前,我睁眼看到他,他正巧也在看我。
我不好摆出太过邀功的嘴脸,只含蓄的问他:“仙官昨夜可曾欢喜。”
小沉沉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一张总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恍惚的俏脸有些苍白,像是蒙了一层清冷的月光,又像染了一层冬夜的霜华。
还害羞上了……
我暗暗笑他总爱一脸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将这满园的瓶子们吓得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可这些年来,我却没见他真正哪次狠厉过。
于是我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唉,说句话呗。”
哪知小沉沉突然扯开袖子,啪的拍案而起,将我一睁眼时的岁月静好打了个七零八落。
“你……你给我去隔壁小黑房,面壁思过,没我准许,不准出来!”
我一脸邀宠卖乖的笑还未来从嘴角消散,便被他劈头盖脸吼将过来,把我吼得好似风中枯叶,不胜凄婉。
自我记得事起,还未曾见他向我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我愣怔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与他应对,最后竟不争气的无语凝噎了起来。
“走就走……”
我赌气也不从他腿上爬了,顺着桌子腿滑了下去,高高落地,碰的一声,险些将屁股摔成八瓣。
端坐在椅中的男人闻声差点惊跳而起,我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噼里啪啦掉着眼泪冲出房去。
极不凑巧的,一群结伴游荡的瓶子们正巧从仙官门前经过,看到我涕泪横飞的从他房内冲出,立刻眼神发亮,交头接耳了起来。
我冲进隔壁厢房,哐啷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哐啷一声合上窗户,将窃窃私语挡在了门外,然后一屁股坐在门下冰冷的地面上,满心委屈,真是太委屈了。
我难得如此为他着想,上赶着哄他欢喜,他不但不知我心意,不领这份情,还翻脸斥责我。
真是生可忍,熟不可忍。
我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渐渐觉出屁股上的疼来,又渐渐觉出这小黑房里的百无聊赖,真后悔自己昨夜睡得太好,此刻一点睡意也无,这漫漫长夜,可如何打发。
又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低沉的问话:“你可反省到自己的过错?”
我颇觉得无语,此人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还没我沉得住气,这才关了多大一会儿……
于是我嚣张的顶嘴:“不曾。”
门外之人拂袖而去。
我在黑暗中数着时辰,还没待到我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语莽撞,门外又传来这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现在呢?可曾反省?”
我嚣张更甚:“不曾。”
我听他拂袖而去时,脚步踩得颇有咬牙切齿之感。
我靠在门上,翘起二郎腿,渐渐觉出些趣味来,待到他第三次出现在门外时,我打定主意还拿“不曾”二字堵他,谁知他换了问法:“你觉得我委屈你了?”
“不曾”二字却已大咧咧脱口而出,我登时追悔莫及。
门外之人恐怕也被我这气壮山河的一句“不曾”给镇住了,过了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你若觉得委屈,大可明白说与我。”
我哑巴吃黄连,滔滔委屈被自己堵了个结结实实,说不出口,只得讪讪挖苦他一句:“哪里觉得委屈,只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其实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他与我隔着一扇门板默默对峙,良久方静静说道:“我不喜……”
亏我脑子灵光,只听这欲言又止的三个字,便知他所谓何意,感情儿人家想要个甜桃,我却送人一个酸李子,大大的不对胃口……
“你不喜欢这个,可以好好说与我听,我再帮你抬个喜欢的来便是,何必翻脸……”
门外之人似是仰天长叹了一声,又良久方才静静说道:“我不喜欢……别人……”
我头大如斗,此话到底怎讲,这个别人,所指也太宽泛了。
此人真真是极难伺候。
我耐着性子问道:“你不喜欢别人,那你喜欢何人?”
门外之人又长久没了动静,良久,只淡淡道:“你……可以出来了。”
不待我回答,他便挪动步子离开了。
我心中含着怨气,出门抬眼就看到几只瓶子趴在不远处的廊柱上探头探脑,于是心中怨气更甚,也不回他房中去,索性找了个僻静角落晒月亮,一路遇到三五只瓶子,都躲在背后窃窃私语。
我知道有关我失宠的消息,现在怕是已经满天飞了,今日权且懒散一二,待明日再打点起精神,重建威望吧。
月光甚美,我心甚烦。
我隐隐听到天青和小石榴在园子里悄悄唤我名字,我也懒得应答,只等她们寻到我这个角落。
谁知我都听到不远处细草微微响动,看到两人探头探脑朝我这边望来了,她们却好似看不到我。
我起身朝她们挥了挥手:“这里……”
两人对我视而不见,一番探头探脑过后,竟掉头走了。
难道此处也有结界?
我这才察觉到此处似乎过于僻静了些,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土包子旁,枕着一块凉凉的石头,待再看得真切些,才察觉到那小土包子大概是个坟冢,凉凉的石头是快碑。
我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站了起来,想不到这姹紫嫣红的园子里,竟藏着一个坟冢,我竟躺在某位素不相识的白骨家门前,与他形影相吊了这半晌,真是晦气,大大的晦气。
我忙抱拳赔礼:“打扰打扰,这位……”
我借着月光凑到石碑前想看一眼泉下这位的尊姓大名,却发现这是块无字碑,想必此人疏狂一生,九泉之下亦要疏狂,不屑将名姓留在世上与这凉薄的石碑一同化作风中沙粒。
我正满心景仰,唏嘘不已,突然转念一想,此人也可能是为恶太甚,不敢将姓名为世人知晓,怕落得个挖坟掘墓的下场。
思及此,我一腔景仰唏嘘忽然不知该如何安置,然而我很快又安下心来,逝者已矣,我又何必纠结,无论生前如何,一方安静化泥之所还是理应有的。
一盖苍穹,几点萤火。
我正搜肠刮肚与这位泉下之人拉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忽听得身后有人说:“既来了,便与我一同陪一陪他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却见星沉仙官已缓步行至我身侧,我掀起眼皮斜觑了他一眼,怀疑他是不是专门放轻脚步,来这里吓我出气的。
“他是谁?”
我语气不甚友善。
“故交,旧友。”
他将一坛珍藏的桂花佳酿打开放在坟前,弯腰将石碑周围几棵杂草拔了去。
难怪这坟冢看着齐整,原来是有人时常打理。
他的故交旧友,与我又何相干,我却不想让坟里的枯骨听了难堪,便只不吱声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谁知他也不与我客气,伸手将我拽至坟前,我脚下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早该带她来见见你……”
他对着那坟冢淡淡道。
我此刻好奇心胜过与他之间的嫌隙,见他一脸肃然,我不禁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坟里是你何时的旧友,为何要让我给他磕头。”
他却落落寡欢席地而坐,并不答我,拎起酒坛倒了一半在坟前,然后一语不发的独自喝了起来。
又几日,我渐渐不那么气了,便也不再对星沉仙官爱答不理,仙官虽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好似我还欠他一袋金子似的,行动上却几乎对我百依百顺,这位快把自己活成根麻花的别扭美男子,着实是这园子里最大的一朵奇葩。
这日我缠着他与我下棋,他略作反抗,便放下了手中修了一半的瓶子,端来围棋与我对弈。
我执黑,他执白。
我的棋艺乃他亲传,自然落子必臻,可即便是这样,想要光明正大的赢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我今日开局便与他下了赌注,谁输了便要按对方的要求做一件事,并且不能推三阻四,故而这盘棋我志在必得。
好在条条大路都能到汴梁,怎么赢,都是赢,我便偷偷用自己精湛的摸鱼无影手,挪了好几颗白子的位置,最后害他以半子之差惜败与我。
小沉沉在我漫卷棋子喜欲狂时,望着窗外的草长莺飞,一脸的莫测。
想必是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着是能赢的,怎么下着下着就输了……
老实厚道如我,自然是不肯为他答疑解惑的,收拾完棋子,我便向他讨要赌注,他到此时脸上终于现出凝重的神色,凝重中还带着一丝后悔,磨蹭了半天才带着几分戒备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笑道:“动动嘴,说句话而已,仙官且放轻松些。”
于是一盏茶工夫后,他讷讷跟在我身后,不情不愿的与我一同出现在廊下晒月亮。
今晚夜空如洗,霜华千里,很是好看。
他直挺挺坐在我身侧,看他板板正正的脊背,便知他此刻很是有些局促。
园子里佯装散步,赏花,望月,吟诗,对酒当歌的瓶子渐渐多了起来,我默默打量着他们,直到确认前十名的长舌妇都来了,才清了两声嗓子,向他递了暗号。
小沉沉额角跳了跳,脸上的表情陡然间一言难尽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似是在内心做最后一番天人交战。
我快等得不耐烦了,他才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刮了一下我小巧的鼻尖:“你这个……”
他艰难的开口。
我见他似有退缩之意,便用威胁的眼神提醒他愿赌服输,反悔是要遭雷劈的……
“你这个……”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生无可恋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