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月下表白后,我身后再无窃窃私语的瓶子们,只有小石榴和天青还热衷于学着仙官的样子,时不时打趣我一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们说仙官这般与人亲昵,她们还是头一回见,于是那晚好几个瓶子的心都碎了,还有几个哭得眼睛肿了好几日。
我的日子又清净悠然了起来。
整日海棠树下打盹,青草池边逗蛇,不知不觉已过去一旬。
这晚秋风乍起,黄叶敲窗,我支着下巴趴在一旁,看仙官分拣一堆宫里新送来的瓷片,我虽不喜他寒潭般的性子,却喜他横看竖看都好看的容颜,此刻烛光勾画出他清隽无比的侧颜,将他眸子染了一层琥珀的蜜光,我越看越是欢喜……
冷不防的,仙官突然抖着手从一堆破破烂烂,无甚色彩的瓷片里捏起很小的一片,然后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好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我身上的残缺终是治好了。
再不是一个有残缺美的瓶子。
也免了小楚仙官上天入地帮我寻那最后一片。
我原本以为这是件好事,虽然我也不甚在意。
可自从我成了一个完整的瓶子后,仙官对我读书上进的要求却更为严格了,他渐渐减少了修瓶子的时间,把多出来的闲暇都用在盯着我读书上了。
我只想说,亲爹娘也没有这般拔苗助长的。
又两日,小楚仙官过来看我,竟也与我提起这本颇令我头疼的不知所云书,且他的问题与这书颇是相得益彰,皆是不知所云,令我一头雾水。
比如他问:“娉娉,你这本书里,可曾提到我楚遥仙君惊才风逸,是难得的佳偶良配。”
又比如他问:娉娉,你这本书里,可曾提到我已与你私定终身,此生不弃。”
这话刚巧让星沉仙官听到,自此园子里结界又加了一道,专防楚遥仙官又来不知所云。
小楚仙官被拒之门外后,没两日园子里又来了一位仙官,便是上次送仙露来的那位,他莫名其妙的要我给他刚得的宝贝孩儿取个名字,我连那小崽子的面都没见过,怎知道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合适。
可这位仙官颇为执着,非说若请不动我,回去没办法向他家那位悍妇交差,我瞧着他一副完不成任务便要回家跪搓衣板的熊样,只好勉为其难的给他那孩儿取了个小名,叫做“欢喜”。
那仙官听了简直比这名字还要欢喜,笑着对我说:“你师姐听了定然欢喜。”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哪里来的师姐
那仙官与我说话时瞧着挺健谈,扭脸看向星沉时却又顷刻间矜持了起来。
他每次来访时都是这般态度,交给我些好玩好吃的东西,然后和星沉大眼瞪小眼的呆坐半晌,最后矜持的告辞离开。
我瞧着两人是真真的无话可说,这次还是同样的不尴不尬,就这样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沉默相持了许久。
待那仙官起身离开时,我终于松了口气,两人自是不察,我在一旁已替他们尴尬了许久。
谁知那仙官刚刚行了几步,忽又回转身来,似是一腔怒火终于隐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叫我一声哥,有那么难吗?”
他冷冷的问。
我眨着眼睛瞧热闹,瞧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也不知他二人最后会不会打起来。
这问题我听着实在没什么难的,星沉仙官却像是真的被问住了,迟迟答不出来。
那仙官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渐行渐远。
就在他背影穿过垂花小门,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星沉仙官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哥……”
前面那人似是长了双顺风耳,隔那么远竟然听到了,他忽的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我观他脸上的表情,不甚确定小沉沉是否说对了答案。
“二哥……”
我正想提醒小沉沉想好了再说,免得被人耻笑了去,他却又叫了一声。
那位的仙官眼睛里似有朝露暮雨,闪闪烁烁,难以形容。
他突然变得拘谨了起来,讷讷的朝小沉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时差点不小心一头撞在南墙上。
光阴继续荏苒,转眼又是一旬。
我的生活只有四字可讲。
寒窗苦读。
这日我依旧苦读,仙官在一旁边打磨一个瓶子,边防着我偷懒。
这些日子送进园子里的碎瓷片越来越少,也难怪,他修了十多年的瓶子,怕是已把这世上所有的碎瓶都修补完了。
要说这房里,从前是他忙得不分昼夜,现在是我忙得不可开交,啧啧,小沉沉苦尽甘来,我却道阻且长。
我翻过一页泛黄的书扉,忽觉鼻尖一点沁凉,抬眼望向窗外,却见天空飘起了雪花。
“哇呀呀,下雪了啊……”
我转头眼巴巴看向仙官,目光恳切……
仙官瞟了一眼窗外乱舞的雪花,淡淡道:“再看半个时辰……”
丝毫不肯通融,语气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
我噘噘嘴,只好继续翻书。
又翻两页,一幅石榴缠枝图出现在眼前,观之与小石榴那胖肚子上的花色十分相像。
我嘿嘿笑了两声。
再翻两页,见一清俏的女子背影,坐在一株古木下执笔弄墨,长裙如流水涓涓,好似出尘仙子,头顶繁茂枝丫间,躺着一个修长俊美的少年,双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天,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说不清是温暖,还是嘲讽。
接着翻两页,又见那女子背影,跪在一处汤汤流水之畔。
隐隐墨迹穿透纸扉页,映入我眼帘。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不会后悔吗?”
“不悔。”
再翻两页,我却看到一团隐隐霞光,自那书中映照了出来。
我咦了一声,好奇的凑近了看,小沉沉听到动静,也将目光转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好似遭了雷劈,动弹不得。
“仙官,你怎么了?”
我在他发直的眼睛前挥了挥我的小胖手。
他放下手中的瓶子,慌张的两步走到我身后,与我一同观摩那书中照出的霞光。
我到今日才觉出这本变着花样折磨了我好几载的书,还算别有一番趣味在其中。
那霞光起初隐隐约约,氤氲似雾。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那霞光便汩汩四射,映耀满室,透过敞开的轩窗,在纷纷雪花中直冲天际。
仙官啪的合上窗,目光炯炯,手忙脚乱,我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他抓着我的手,让我略略等他一等,说完便急匆匆走到内室。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从内室复又出来,步履竟似有些蹒跚不稳。
此时那书上霞光已经淡了去,现出一座仙山洞府,白云在天,鹤鸣在耳,修竹苍柏含烟带雨,看近了些,那洞门隐隐敞开半边,一个白衣飘然的仙使正守在门外。
“仙官,你快瞧……”
我兴冲冲回头唤他来瞧稀奇,冷不防看到他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额上还渗着一层冷汗。
“你怎么了?”
我攀着他的袖子失声大叫,瞧他这般痛苦光景,似是随时随地便要灰飞烟灭一般。
我不禁大骇。
仙官拿出一颗通体晶莹剔透的小小丹丸,也不与我解释,径自放进我口中,轻拍一下我后背,那丸子便一骨碌滑进我腹内。
我拍着胸口连连呛咳:“仙官,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却不答我,只抓着我的肩膀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这本鬓如霜是世上一件奇珍,能在经年累月中将读它之人前世所历种种还原如初,我方才给你服下去的内丹精元是真,助你脱胎升仙,待你进入书中世界后,所历皆是幻境,但这些幻境与你前世所历之事分毫不差。”
他顿了顿,艰难开口:“再历一世,你若仍……选这条路,便会忆起前世种种,便会记起我,你若……走了别的路……”
我心急如焚,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去命人请御医来,还有力气在这里跟我唠闲嗑。
可他却不容我打断他,继续艰难说道:“你若走了别的路……那便等等我,天涯海角……我去寻你……”
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撒腿往外跑:“我去给你叫御医……”
竟忘了自己是只瓶子,叫不来御医……
仙官一把抓住我,竟将我搂在他怀里,恋恋不舍,好似要与我生离死别一般。
我只好权且哄他:“乖啦,御医有什么好怕的……”
我还没说完,就被他带到书前,听他又嘱咐一句:“你且放心去吧,莫要回头……”
说罢将我往前一推,我便如从云头上一脚跌落下来,飞流直下急速坠落,耳畔是骇人的风声,我大呼:“救命啊……”
我可是只瓶子啊,坠了这许久还没着地,我岂不是要被摔成碎渣渣,纵使仙官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没奈何了啊。
待我当啷一声落地,竟没碎成个天女散花,我躺在地上死了半天,最后睁开眼睛,竟也没死。
我一骨碌爬起来,愤愤然四下找寻出路,太过分了,我要三天不理他。
四周薄雾似轻纱,我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扇冰冷的门扉。
我轻轻推了推那门,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人却偏要留,人生四苦里,谁又没尝过爱别离之苦,罢了罢了,且看你对他能有几分执念吧。”
那声音不辩方向,忽的响起,将我吓得厉害,我慌不择路推门而逃。
谁知那声音追着我继续说道:“入此门,忘前尘,你可想好了。”
我小声嘟哝:“废话,还等着你继续吓我不成。”
吱呀一声,我推门而入,见一间静室,一炉淡香。
我忽然停下脚步,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对劲……
我好似突然忘了点什么……
我是只瓶子……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