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衔蝉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好像溢出了什么音节,支离破碎地挤出他不断起伏的胸腔,但每一个音节都模糊不清。
“大概是害怕吧。”景箫走到她身旁,若无其事地耸肩:“出家人有八戒,他犯了偷盗戒律,那什么永福寺……估计也待不下去了。”他目光在对方衣着上一转,勾起嘴角嗤笑:“看来早就被赶出来了。小师妹,不用管他,咱们走。”
迈步的一刹,小和尚伸手抓住了他衣摆,“你别走……你不许走……”
“他在这!”就在这时,几名相似打扮的和尚拨开人群跑过来,看到这少年便呵斥:“阿蛮,你又上街偷东西!”
“还不住手!”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住他,“看看你这鬼样子,难怪总是叫师父头疼!”
“我没有!我已经不是永福寺弟子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几人似乎已经习惯少年的殊死抵抗,也已经习惯给他处理烂摊子,摁着他脑袋给衔蝉赔不是:“这位施主,真是对不住,请原谅……”
“小妹,怎么回事”动静把江寻鹤一众人引了过来,清一色的蓝白间色鹤氅,气度盎然,反倒是把和尚们看愣住了。
“原来是……几位道长啊……”
半个时辰后,他们被带去了永福寺。作为赔偿,还留了一顿斋饭。
淮阳是一座古城,永福寺也有了百年历史。它原本的名字听着晦气,已经被遗忘了,仅剩的几座祠堂也在时间的洪流中也被冲刷得残破不堪。
这块地后又被当地一个巨贾买下,简单修葺了一番,经营了一段日子,见人迹罕至,赚不了钱,便又将它废弃了。
直到五年前,一个云游和尚到了这,逐渐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弟子,慢慢的又有好心人时不时来帮忙,才有了些人烟气。
与其说是寺庙,不如说是孤儿院,因而来此处礼佛的人并不多,古树参天,人烟寥落,又是建在山上,颇有几分寒禅古寺的凄清之感。
山腰处有一座祠堂,供奉着土地神,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打理,门窗破得漏风,杂草将里面的雕像都埋没了。
经过这里的时候,永福寺的小沙弥个个都加快了脚步,好似后面跟着一团晦气。
“这地方不归贵寺管吗怎地如此破旧”有个弟子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几个小沙弥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叹道:“说来话长,这里面死过人。”
“诶!”众人大惊,胆子大的凑近看了眼,拿靴子蹭了蹭地上的泥沙,叫道:“连泥土都成了酱红色,石像也是……这、这是血吗”
“那是三年前的事,一群在磨坊帮工的流浪儿进来躲雨,结果不幸遇上了同样正在避雨的地痞流氓,这些流氓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竟狠心手刃数十条幼童的生命,一夜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整整十条人命,都没了……等我们赶到,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的小沙弥脸色惨白,众人也听得很是惆怅。
“那犯人抓到了吗”
“没有。”他摇头:“官府怎么找都找不到,恐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了……”
“说起来,那时候有个孩子也同样不见踪影了。”
“听说是他与同伴闹了矛盾,故意把那些杀人犯引来的……”
“那也太过分了!”
“简直十恶不赦!”
“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佛经里说的阿鼻地狱就是为这种人准备的吧!”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声讨起来,不知谁插了句嘴:“这种恐怖的传言还是少讲,不然师父又该生气了。”
这才逐渐消停。
“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沐青鸢收回灵识,摇了摇头,“没有煞气,不像是邪物所为。”
“那便是我多虑了。”江寻鹤低声:“当务之急是解决淮阳王的委托,既然此处无甚不妥,我们便没必要多加在意。”
说不定只是一件人为的杀人案件,人心往往比鬼神更加恐怖。
其余弟子纷纷跟上脚步,不再投去多余的目光。
景箫站得稍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斑驳的墙面,过了片刻,才迈开步子。
一片枯叶擦着他的肩飘下,飘落在窗台上。
掉了一半的窗户结满蜘蛛网,少年悲愤的脸隐在灰尘后,牙关紧咬:“总有一天,我要替他们报仇……”
经了客栈惊魂一夜,江衔蝉愈加感到生存的不易。一连几日的干粮快把她吃吐了,好不容易看到热腾腾的菜汤米饭,她胃口大增,且来者不拒。
“再来一碗。”
放在桌上的空碗被另一只手压住。
“小师妹,这已经是第三碗了。”景箫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你要把这座庙都吃空了。”
衔蝉一顿,瞄了眼其余人面前的战况,无疑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大约是白菜豆腐汤配米饭实在太清淡的缘故,向来无肉不欢的她到现在还没饱。
“……真是的。”她讪讪地缩回手:“就凭我一个人,怎么会把整座庙吃空,你就胡扯吧。”
景箫笑笑不说话,示意她去看一旁快见底的饭桶。
“哈哈,没关系的这位施主,鄙寺虽然清贫,但伙食还是管饱的。”负责添饭的小兄弟挠头笑道:“能吃是福嘛!”
“听到没有,多管闲事。”衔蝉拿筷子虚虚点着他鼻尖,换来后者一个“懒得跟你废话”的白眼。
那大兄弟憨憨地插了句嘴:“两位关系可真好啊。”
衔蝉嘴里的白菜豆腐汤喷了出来。
你眼神是不是有点问题,到底哪里看出来很好了?
景箫擦着被溅到汤水的袖口,额角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地拂袖而去。
他被气走了。
添饭的大兄弟拿着饭勺,不知哪里说错了话。
“这帮修仙的真奇怪。”他嘟哝着:“明明可以娶妻生子,却一个个都是柳下惠,学谁不好非要学出家人……”
景箫从饭席间半途离去,他总是这般阴晴不定,江衔蝉也懒得理他。
为了消化积食,她去后山逛了一圈,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个求签的地方,还有个白胡子老和尚坐在那里解签。
只不过来得人太少,连求签台都显得有些荒芜,香台的缝隙中长出一株迎风招展的小草。
景箫手里捻着一根木签,三个大字朝他哭丧着脸,“下下签。”
“小施主,这已经第十一回了。”白胡子老和尚呵呵笑着,蒙着阴翳的眼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这应当就是小沙弥口中的怀义大师。
景箫默默摇了摇签桶,一支木签甩了出来。
上上签。
他眉宇一展,却见又一根木签砸在上面,是他命中注定而又姗姗来迟的下下签。
“…………”
景箫抿着唇抬头,见墙后闪现出一张笑靥,“不好意思,上上签是我的。”
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掉在地上的木签也没去捡。江衔蝉炫耀似的把那根上上签在他眼前晃啊晃,果然见他脸色更阴沉了。
知道他见不得自己开心,那她就天天在他面前笑。
炫耀完了,江衔蝉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多大的执念才让他傻子一样站在这里摇了十一次签桶。
……却还是摇出来一支下下签。
“其实求签也是有技巧的。”她忽地凑上前来覆住他的手,“摇的时候要闭眼,最好在心里默念,佛祖大人,请给我一根上上签,心诚则灵,这样十九□□都会灵验的。”
“……你放手,我不用你教。”景箫偏头,柔软而温暖的掌心烫了他一下,脚下退后一步。签桶在手中一滑,“哗啦”一声,木签倒了一地。
他滞了一瞬,转过头,有些不耐,又有些不甘,“算了吧,回去了。”
“你别动。”江衔蝉拂开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会,捻起一根木签,“看看这根写了什么。”
鬼使神差地,景箫停下了离开的动作。他目光一低,视线先落在少女五黑的发顶,带着一股好闻的玫瑰露清香,浓密的眼睫微翘,挑着一抹金色的阳光。
“你不要看吗?”她抬头问,两手合拢,小心翼翼地掩着木签,“不看的话,我来替你先看了。”
“等、等等……”
太多次的失败让他变得忐忑起来,可惜江衔蝉没听见,她慢慢地摊开掌心,一举一动都牵着人的心。
景箫心想:何必紧张,不过是一根无关紧要的签罢了,就算每次抽到的都是下下签,那又怎样?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今天我遇到一个道士,他让我去抽他签筒里的签,我抽了一根,是下下签,第二根,还是下下签,第三根……”说话的孩童从柔软的臂弯中抬起头,眼瞳在夜色中黑得发亮,说到这,他顿了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到第三根的时候,他管我要五文钱,可我没有钱,所以我没有再抽下去……”
他枕在妇人的臂弯里,透过茅屋可以看见头顶闪烁的星星。妇人有着一双美丽的剪水秋瞳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半垂着眼,低低絮语:“那真是太可惜了,明天阿娘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用了,阿娘,我知道那道士在骗人。”小小年纪,但十分聪慧,他依依不舍地拆穿了真相,眼瞳须臾间蒙上一层黯淡的光雾,“不过我想,如果一直抽下去的话,总能抽到上上签的吧……阿娘,我和你保证哦!”
“我的箫儿真懂事。”妇人眯起眼,朝他伸出小指:“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来,咱们来拉钩。”
永夜中一抹萤火虫的微光,也能让人当做太阳一般膜拜。
“抓到了抓到了!”一只草鞋踩上他的手,鞋底浆得坚硬,藏污纳垢,加大力道碾了碾:“我说谁天天在这鬼鬼祟祟呢,原来是个小崽子!”
“还是个身无分文的小崽子呢!”草鞋伸过来,丝毫不顾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踢麻袋一样踢了一脚,“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我这里偷东西?!”
他滚了几圈,撞在墙上,木签脱了手,掉在草鞋旁。
糟了……
他匍匐着爬过去,受伤的腹部摩擦到地面,火辣辣地疼。一点点的距离,他伸手便够到了木签,五指紧紧地抓住,紧接而来的又是那只草鞋,变本加厉地踩了一脚。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想看这支签子,你得交钱——”他忽地想到什么,语气兴奋起来:“不过看样子,你也没钱!没钱的话,你得拿其他东西交换!大家快想想,这小子有什么用!”
他不说话,一心一意地想将自己的手从鞋底拽出,地上已被蹭出了浅浅的血迹。
“那就跪下来,给我们每个人磕三个头。”
他当场愣住,耳畔一阵嗡鸣。甚至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又是为何屈辱地趴在这里。
“签子上写了什么对你很重要吧,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那就必须舍弃些什么才能换得,天下哪来白得的馅饼。”草鞋少年自以为十分在理地教训他,“若不是本大爷大发慈悲,你的手早就被剁了!”
手上的血融在了天际流霞里。暮光中,他朝圣一般,摊开手,看到木签上熟悉的三个字,麻木地怔了会,然后释然地笑了。
……没关系,总会等来那一天的。
他这副样子落在那群少年混混眼里,简直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喂喂,你们看,他居然笑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傻的吧,离他远点!”
“……真是,脏了我的脚。”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景箫捏着上上签,血液凝固在身体里,平静到有些麻木。
阿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当年的那个约定,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那个匍匐在暮光中,抓着一根残破不堪的木签,坚信着一种名为希望的泡沫,又哭又笑的少年,也被他视作一段屈辱的经历而抛弃。
直至今日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尘封已久的记忆驱使着他,试图弥补一些遗憾。
可惜,不算数。
“这不是我抽的,不算数。”他两指夹着木签,一捏两段,扔在地上。
江衔蝉刚整理好签子放回香案,转头见他扔垃圾一样扔了,心里不由有些难过:“……不要就不要,为什么还要破坏公物。”
这里求签是不要钱的,但也没人和他一样,因为求不到顺心的签子便直接给捏断了,这不是缺心眼么。
衔蝉瞥了那老和尚一眼,他眼盲心瞎似的安坐在一旁,似乎丝毫没发现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由松了口气,飞快地用脚尖将折断的木签提到香案下,同时在心底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感觉自己就像包庇同伙的不良少女。
与此同时,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大师,您这木签上怎么没有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