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衔蝉的主意没那么好打。
她是江云逸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养女,江寻鹤无微不至地护着她,背后又有一大群同门撑腰,像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被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般的绿叶包裹着,从未受过风吹雨打,枪林箭雨。
心中好似有一群牙尖齿利的蚂蚁在啃噬着心肺,逼迫着他亮出手心的刀刃,好再次尝一尝前世手刃血仇的快感。
“以后我就坐这里!”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是一口咬了一只饱满的李子,汁水四溅,甜丝丝的渗进心里。
那些张牙舞爪叫嚣着的啾啾鬼语,如同被阳光照到的角落,一瞬间逼退了阴暗。
理智让他停止了内心的杀意。
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
景箫看着江衔蝉,目光微含探究。
这是在做什么?
欲擒故纵?还是……给他拉仇恨?
衔蝉把书搬到景箫左手边的位置,当着众人宣布,这是自己的新窝。她眉目飞扬,意气满满的模样,令学堂里的师兄师姐们都沉默下来。
“小师妹,你是真的被绑架了?”片刻后,一个头发染得鲜红的师姐率先惊呼出声。衔蝉选的新位置,是张经年失修、伤痕累累的书案,不靠窗,采光也不好,更重要的是,赤.裸裸地就在老师眼皮底下。
衔蝉不满地“嗯”了声,收拾收拾便安了家。
她以为自己愿意?还不是怕再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常仁第二冒出来!
剧情才进行了一小半,这几日没有主线任务,衔蝉得以心平气和地安排着自己的计划。
小白莲不仅是朵天真的好花,他还是朵学霸花!
江寻鹤属于那种天赋异禀、无须多大努力,便能稳居第一的天才,而景箫底子坚实,天资聪颖,稍加提点便能一鸣惊人。
至于江衔蝉……除了当花瓶,一无所长。
她气得薅秃了脑袋。
在这种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只会装楚楚可怜靠别人保护,迟早会死得连父兄都认不出。
上辈子的江衔蝉就是最好的证明!
法器是靠不上了,她至少得学学怎么画符,把基本功打好。
毛笔在衔蝉手心被攥出了汗,面前的黄纸一字未动。她四处看看,发现一旁的景箫笔走龙蛇,不消一会身旁便堆叠起厚厚一沓。
衔蝉:“……”
她不服输!
她要偷师!
她要看看景箫是怎么画的!
接二连三感受到来自左手边的目光,景箫终于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犹如作弊被抓,她心虚地拿笔蹭蹭头发:“没、没、没什么。”
纤细的发丝被阳光打了一层金黄的釉,她笑起来,唇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酿着甜美醇厚的美酒。
闻起来,芳香馥郁,尝一口,如饮毒鸩。
景箫机械地回以一个笑,敛去了眸底的阴暗。
就在几日前,在江衔蝉得知和自己分到一组的不是她兄长时,这个只会嘤嘤哭泣的大小姐果不其然又掉了泪。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哥哥一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孱弱的双肩像蝴蝶的翅膀,伏在案上一动一动的。
“小师妹别伤心啦,少主不在,不还有我们吗?”
“对啊对啊,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江衔蝉抬起头,眼角晕着一片殷红,像是一朵泣露桃花,乜着眼抽抽噎噎:“我要夺得魁首,你们也能办到吗?”
师兄师姐们一阵语塞,无语一阵后,不知谁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景箫,指着他叫起来:“要不是这个新来的,少主今年怎么可能不带上小师妹!”
这话完全没有逻辑性和因果关系,没有景箫,江寻鹤也不见得和衔蝉分到一组。
每年试法的签子都是长老们秘密制作的,若说最有可能,应当是江云逸不想让养女过分依赖儿子,所以今年让两人分开了。
可众人为了安慰江衔蝉,刀尖一致向外,不约而同对准了初出茅庐的景箫。
“少主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你又算什么东西,真是鸠占鹊巢!”
“家主捡回来的一条狗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江门宗弟子了?换做我是他,我就该老老实实做个扫地的,怎么能有脸来凑奇门试法的热闹?不怕被笑话吗?!”
“算了算了,别理他了。”
十五岁的景箫不知自己做错何事,引来千夫所指,无所适从,张了张嘴,只能说出一句话:“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要规矩干什么?”
“师兄,别说了。”趴在案上抽泣的江大小姐抬起脸,面上挂着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我见犹怜。她抚了抚落至脸侧的碎发,朝他歪了歪头:“你是……景师兄?”
“好啦,我没有怪你。不过,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两个酒窝露了出来,甜丝丝的:“你能去迷途崖帮我猎一只人面蛛吗?只要一只就可以了。”
她红唇启合:“你也不想——被我们所有人看做废物吧?”
想得到他们的承认,就必须拼死一搏。那时候的他,如此天真自卑地想着。可当这些人顷刻间翻脸不认的时候,他只能不可置信地承认,他们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而当他们在脚下痛哭求饶的时候,他又不无鄙弃地发现,他们也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连自己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既然如此,从一开始便不必抱有莫须有的敬畏,不必揣着可笑的师门情谊,更不必为家主的恩情拖累。
“景师兄——”一只玉雪玲珑的手在面前晃了晃,白得耀眼的手腕上系着一串红绳,像一条艳丽的蛇,窥伺着摇曳的心旌,伺机往里面钻去。
景箫抬眼,看到她唇红齿白的脸,但少了一丝虚与委蛇。
衔蝉见他愣愣的,压低声音提醒:“别开小差,在上课呢。”
到底是谁在开小差?
景箫无语,忽然间瞥见她画的符纸,许是生前霸道惯了,一时没从阴翳的角色中走出,一把夺来看。
衔蝉反应不及他快,愣愣地由着他得手了。
符纸上扭扭曲曲地画着一堆怪玩意,他抿了抿唇,和自己画的比对了一下,发现确实不是自己眼光的问题,而是衔蝉画工的问题。
“这是驱鬼符?”
衔蝉颇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点点不同,但是作用很接近了。”
“什么作用?”
“大概可以驱蚊。”
“……”
景箫眉尖一抽,再次抬眼,仔细打量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衔蝉忐忑不安地接受着他这番堪称审视的打量,心里起落不定。
原主于术法上的成就也不过是个中下等的半吊子,她应当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景箫轻笑出声,朝她伸出手:“我来教你怎么画。”
衔蝉自然一口答应,把笔递了上去。
景箫却不接,继续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我是说,把你的手给我。”
她微微一愣,迟疑着把手递了上去。他牵引着她的手,以指为笔,流畅地画完了一张符。衔蝉感叹了一声,指着一处极难画的地方,追问:“等一等,这个怎么画的?我刚刚没看清。”
景箫侧头看她:“你还要我再教一遍?”
他十指白皙修狭,如葱似玉,丝毫看不出曾饱受流离之苦,反倒像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衔蝉心里犹豫了一下,道:“我知道大致怎么画啦,你在旁边指导我就可以了。”
他倒也没多想,反是揶揄道:“那你可得听清楚再落笔,别抢着画错了。”
这是在说方才手把手教她画时,衔蝉跟他拗劲,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笔锋扳正。
衔蝉讪讪:谁叫这些鬼画符弯弯扭扭太多,她一不小心,就把它们当成汉字写了。
景箫一面指导,一面低声解释:“这是驱鬼符,不存在驱蚊符……这是传音符、引雷符、护身符,嗯……这是避瘴符。”
“避瘴符是这样画的吗?”
衔蝉咬着笔杆,双眼好奇地睁圆。窗外吹进的风,将她耳畔的碎发送至景箫颈边,若有若无地轻挠。这阵痒意让他生出些许不耐,眉尖轻蹙,往后靠去,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她怎么什么事情都要问自己?上课不听的吗?
好好学生景箫不厌其烦地解释,在瞥见她笔下符咒的画法后,眼中荡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声音缓下:“对,就是这样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