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雨声。”
躺在地上的少年轻声说道,他浑身上下都裹着血泥,倒是与周遭泥泞的环境相得益彰。
“这里距离地面有足足两层楼,”坐在他身畔的人正拿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手掌,“地下城四周都是钢筋混凝土,就算地面上在下冰雹,你也听不到声音。”
“我嗅到了青草的气息,”少年恍若未闻的继续说道,“还有花朵在雨后吐露的芬芳。”
“需要我提醒你外面是冰川世纪吗?”那人继续拆台。
“我看到了澄蓝的天空,感受到了吹拂过来的微风……”少年自顾自的喃喃说道,“枝条在风中飘舞,海鸥在空中翱翔……”
“所以这就是你不要命拼杀的原因?”年轻男子放下了手中的药品,身体一侧,从阴影里露出了半张脸,“因为你有妄想症?”
“不……”少年眼神空洞的望着低矮的天花板,“我只是想要出去看看而已。队长答应了我,如果这一次能够立功,就在我的申请书上签字。”
青年耸了耸肩,“听上去像哄小孩子的话。”
“那么你呢?”少年扭过头,用唯一露在外面的左眼瞧着他,“他们都说先生最疼爱你,你又什么要跑到危险的溪水街来?”
“为了报恩。”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威化饼干,两三下撕开包装,先自己咬了一口后顺手把下半截塞进了少年的嘴巴,“先生有恩于我,就像我现在有恩于你。”
“呜呜呜。”少年用被塞的满满的嘴巴发出了抗议。
“西区旧书店的事你知道吧?”青年对他的怪声充耳不闻,从手边的垃圾堆里翻出了一瓶还留有一个底子的矿泉水,打开瓶盖浇在了自己手上,“店主夫妇……是我的熟人,先生为他们报了仇。”
“呜呜呜!呜呜呜!”
少年张口喷出了一嘴饼干碎屑,他手脚都被包成了木乃伊,正在四处乱挥。青年一看他这德性就心里有数,取下腰间的水壶,用洗干净的手一把掐开他的下巴,拿着水壶口对准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
差点被噎到翻白眼的少年一咽下嘴里的东西就猛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涕泗横流。青年皱眉看着他四处喷射的鼻涕和口水,嫌弃的收回手,还往外退了一步。
没了支撑的少年任由上半身落回原处,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恢复正常后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抱怨青年的粗暴,而是急切的追问:“旧书店?是姓柯的那家吗?”
“你知道的倒挺多。”青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少年没在乎他避让的态度,继续问道:“柏先生杀掉了那个神秘委托人?”
“委托人?”出乎他意料,青年看起来比他更要惊讶,“动手的难道不是那个虐/杀疯子?”
“我在西区的酒馆待过,你说的那家伙虽然恶心但也只是个拿钱办事的雇佣兵。”少年摇了摇头,“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见过那张单子。”
“有人曾在西区出大价钱买那对夫妻的命……而且,成功了。”
柯岚的脑袋向前一点,从梦境中苏醒。
她揉了揉皱到发疼的眉心,环视了一下四周,就看到原本空荡荡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只不过他们大都正襟危坐,别说互相交谈了,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生怕打扰她休息。
柯岚收回了目光,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西区向东区宣战,柏思流命令战斗人员赶往身为两区交界的溪水街,或许正是因此,她才会梦到一段有关溪水街的故事。
故事的两位主角她都很熟,一位是永恒的男主柯澜,另一位嘛……是半天前还给她造成了大麻烦的李槐。
如果不是五官做不得假,柯岚实在无法将梦中那个死心眼还自备小学生文笔的执拗少年与满脸乖戾的李槐划上等号。
他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画风已经从“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变成了“老子瞪谁谁死”了啊?
把脑海里李槐那张倒霉相抹去,柯岚拨开了紧闭的窗帘,门户紧闭街道正随着身下商务车的行驶而倒退,时不时有车轮与胶地摩擦发出的异响传来。
商务车一路畅通,直到进入了溪水街的地界。
作为争端的源头之一,这条公共街区已经在双方的冲突中沦为了混乱之地,当爆胎的刺响传来时,柯岚一把拉开了车窗,双手一撑便跃了出去,借着冲力在地上一滚卸掉余劲,再站起来就被敌人围了个结结实实。
“柯澜。”
领头人咬牙切齿的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这样就能把她碎尸万段。
“不好意思,我记不住你的名字。”柯岚对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一歪头,“但是你的刀不错。”
男子愕然,刚想动手就觉得喉咙一凉,往下一看,就发现手中的刀子不知何时已经横拉过了脖子,而按在自己手上的……是柯澜的手!
“多谢。”
干脆利落的解决了眼前的敌人,柯岚反手握住刀柄,于血雾喷薄中准确的切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刀确实是好刀。
两刃、双槽,切入人体时顺滑无比,向外拔出时也轻而易举,随着身体战斗记忆的苏醒,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厨房切菜的错觉,然而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与弥漫的血臭撕破了和平日常的假象,甚至连带着她身体深处的某样东西都跟着蠢蠢欲动。
“你可别在紧要关头犯病。”
她对着自有章法的右手说道,右手对此的回应则是干脆利落的砍掉了敌人来不及收回的手指。
战场上的柯澜几乎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潜伏,在什么时候突入,在什么时候突围,又在什么时候撤退。在行云流水的杀戮中,柯岚宛若探戈中的小白,被经验老道的舞伴带着起舞,随着他转向未知的远方。
在双人舞进入第二回合的时候,柯岚终于遇到了一块绊脚石。
那是一名十分壮硕的男人,堪比一座矗立在街巷前的山岳,纵使包围他的愚公们使出浑身解数,短时间内也拿巍峨的山川毫无办法。
“郭振天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怪物?”她凑近了正在指挥队员的李槐,久攻不下的事实令后者的神色比平日更为阴森。
“滚一边去!”李槐对她连一眼都欠奉,抬手不耐烦的推了柯岚一把,正好将她推出了双方的战圈。
讨了个没趣的柯岚也没纠缠,而是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把自己往里一塞,抖了抖衣袖让在里面滚动的纸团落入手心。
李槐想必攥的很用力,纸条展开后也皱皱巴巴,衬的上面本就像鬼画符的字母宛如某个熊孩子的课间涂鸦。
是的,鬼画符。
换言之,李槐写了一张希腊语的字条给她。
有那么一瞬间,柯岚想要折回去打死这个超大号的熊孩子。
而李槐捡回一条小命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她不死心的再次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竟然慢慢理解了上面的意思?
柯岚眨了眨眼,又把字条读了一遍。
还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是蚂蚁爬般的字母,可她脑子里却诡异的浮现出了这句话的中文释义。
“白严在48号仓库,他要跟你单独谈。”
难道在艰难挣扎了五天之后,她的翻译外挂终于购买成功了?
撇开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柯岚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她的翻译外挂确实上线了,这个外挂不是别人,正是身体的原主人柯澜。
柯澜是能看懂希腊语的!
上一次见到这些鬼画符时她刚刚完成了鸠占鹊巢,作为被占领巢穴的鹊,柯澜自然不会帮她这只鸠,就算生死关头拉她一把本质也是出于自保,而现在双方关系天翻地覆,他自然愿意给她开开方便之门。
一股诡异的感动之情在柯岚心中油然而生。
平心而论,就算结成了共生关系,她依然能感觉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阂。
除了那些被激发的梦境,柯澜从不向她展示自己的过去与想法。
她就好比苦逼的猛兽饲养员,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奈何饲养的主子太过高冷,从来没正眼瞧过自己。直到有一天,主子在吃饭之前先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管……想想就要喜极而泣了好吗!
被自己想象的画面感动的一塌糊涂,柯岚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名为“夙愿得偿”的激动,以至于赶往48号仓库的时候都带着莫名的自豪。
然而所有的躁动都在见到仓库里的男人时戛然而止。
短短几天,白严就已经憔悴到几乎变了一个人的地步。他穿着空空荡荡的衬衫,眼镜上的一只镜片裂了一道长口,嘴里叼着的烟卷在黑暗中闪烁着火光,烟灰落下砸在脚背。
注意到柯岚的到来,他扭过头,用死水般的眼睛看着她,“你知道,明明没有46和47号仓库,这里为什么还要叫48号吗?”
没有等对方回应,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是因为,4和8连在一起,就是……”
白严抽出了嘴里的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