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柏先生似笑非笑的脸,柯岚知道自己被安德斯摆了一道,并且,这错误无可挽回——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多见证人,她甚至连辩解为口误的机会都没有。
男人的反问就像是一根火柴,彻底点燃了流淌在她身体里的热油,焦虑和狂躁化为了古怪又疯狂的杀意,直指眼前的男人。而她可怜的理智在沸腾的火海里苦苦挣扎,勉励维持着岌岌可危的方舟——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在油锅里蹦跶的鲤鱼吧。
精神上的煎熬痛苦在逐步攀升,柯岚思路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苏醒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惊愕、慌乱、悲伤与无措仿佛都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自我毁灭般的痛快。
“您不喜欢吗?”她偏了偏头,神情里透出一股孩童般的苦恼和天真,“可是安德斯告诉我,由于我搞砸了任务,您非常生气。”
柏思流一听就乐了,“所以你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让我消气?”
“先生对我而言就像真正的父亲一样,”说到这里,柯岚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小时候闯了祸,不想挨罚就会冲父亲撒娇。虽说一个大男人这么做挺害臊的,但我从小到大,只会这么点伎俩。”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陷入了寂静。站在柏思流身侧的阴柔男子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满脸的不可置信,似乎在怀疑他被人掉包了。
柯岚很想告诉他,你已经接近了真相,但她还想留着小命反杀安德斯那个叛徒,于是只能憋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柏思流竟笑了起来,只见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连眼角的皱纹都露了出来,显然是异常开怀。
“你呀你,就是太老实了。”柏先生眼角眉梢俱是喜意,似乎是相当高兴,“做父亲的哪里会去责怪受伤的孩子?别听他们吓唬你。”
“是啊,阿澜真是想多了。”见气氛缓和,面容阴柔的男子也跟着帮腔,“父亲一直将咱们三人视作亲子,我和晓涵早就改了口,唯有你坚持“先生”这个称呼。现在你想开了,也正好了了父亲的一件心事。”
“先生这个称呼也很好。”面对男子,柏先生语气冷淡了不少,“倒是你,弟弟受了重伤,怎么不去接一下。”
男子面露愕然,顿时不再开口。
“先生教训的是!”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响起,被柯岚当面告了黑状的安德斯一下子就刷够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见他干脆利落的抬起手用力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打完以后还能冲柯岚嘿嘿一笑,“我这人就是管不住这张胡说八道的嘴。柯少,见谅,见谅。”
这人脸皮之厚已经超越能屈能伸演变成臭不要脸了,把在场之人都惊得不轻,唯有柏思流摆了摆手,还是笑吟吟的样子,“行了,都是小事。”
他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就见柏先生站起身关切的拍了拍柯岚的肩膀说道:“好孩子,你这些日子受苦了。我光想着你若是能争取到溪水街是大功一件,没有料到民兵团会这么丧心病狂,竟然在谈判桌上对你下手。不过你放心,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一定给你亲手报仇的机会。”
柯岚见今日肯定是坑不死安德斯,也就选择了偃旗息鼓。
“好了,你才刚刚苏醒,先回房去休息吧,”柏先生语气慈爱,“关于你的病情,我一会儿问安德斯也是一样。”
有了他发话,其余三人都识趣的不再说话,柯岚倒是有心逗留,奈何她也清楚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若是再刺激下去,恐怕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于是她在几人的目送下走出了控制中心,等门一关上便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喘息不止。远离柏先生之后,柯岚能够明显感觉到精神上的躁动平息了不少,可那种理智全无的疯狂还残留在她的身体里,迫使她抬手猛地搓了一把脸。
不如在这等安德斯出来,暴打他一顿逼问房间位置好了。
这么想着,柯岚扶着墙壁慢悠悠的走着,作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然后闪进了走廊的拐角里,四下确认好已经走出监控器范围后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才刚出了一半,就被她又给咽了口气。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名男子正不怀疑好意的盯着她瞧,吸顶灯的光线带着钨丝老旧后特有的昏黄,但也足以柯岚看清对方惨白的肤色和饿狼一般的眼睛。
她记得,安德斯说他叫做“李槐”,与这具身体的主人相当不对付。
槐,木中藏鬼,这个人光是名字就透出了冲天的煞气。
“真狼狈啊,柯澜。”李槐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现在的你就是条丧家犬,只能抱着被施舍的肉骨头哀哀鸣叫。”
屋漏偏逢连夜雨,柯岚抄手靠在墙上,没有接话。
“怎么?高贵的柯少爷不屑于与我这样的小人物对话?”见她如此,李槐变本加厉,他干脆直接走了过来,一把揪起了柯岚的衣领,“先生对你好只是因为他重情义,依我看,像你这样连块地盘都抢不下来的废物就只配剁碎了喂狗。”
他的声调并不高,音节也拖得很长,只是语气阴森至极,仿佛要将眼前人扒皮啃骨。柯岚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就冲到了脑部,她的眼前一块白一块黑,耳朵里充斥着隆隆的耳鸣声,没等她缓过劲,身体已经自发动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抓住对方的手腕再反手一扭,双方之间的优劣势在瞬间逆转,柯岚一只手按住李槐的手腕将他抵在墙上,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看向自己,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听到自己说道,声线里带着点漫不经心,“把我惹恼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呸!”李槐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老子就是看不上你这副自视甚高的样子!”
说完他曲腿向后一踢,扭身一转从衣袖里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着“柯岚”后退回避,握紧匕首直取她的心口!然而,尖利的刀刃并没有如预想般刺入青年的胸膛,李槐动作仅仅做到一半,单刃就被对方用一只手稳稳的接在了半空。
灯光下闪烁着寒芒的匕首与修剪齐整、骨节分明的手指,葱白般的指肚按在平滑的刀刃上,淡淡的粉色弥漫在半圆形的指甲之下,抛开其中暗藏的杀机不谈,这副画面倒是称得上赏心悦目。
“这么容易恼羞成怒?”“柯岚”玩味的说道,“果然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闭嘴!”李槐低吼一声,反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晃,挣脱了束缚后再次对着他刺去。
这一回,“柯岚”没有动,就在刀尖距离他的右眼只有一厘米时,一声呵斥突然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
“住手!”
二人同时回头,就见陪伴在柏先生左右的阴柔青年不知何时走出了控制中心,正眉头紧皱的看着他俩。
“柯岚”与李槐对视一眼,同时松手后退。见二人分开,阴柔青年两三步挡在了“柯岚”的前面,语气强硬的对着李槐说道:“干部私下内斗可是犯了父亲的大忌,你不要命了吗?”
“我呸!”李槐啐了一口,“陈笠,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以为整个东区都是睁眼瞎吗?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你私下做的那些脏事?要不要我去一件一件说给先生听?”
陈笠脸色顿时一沉,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狠意,“信口雌黄可没法帮你走更远,李槐。”
“你这是在威胁老子?”
李槐乐了,他将手中紧握的匕首递到嘴边,伸出猩红的舌头来回舔舐,像是贪婪的豺狼,对着嘴里叼住的肉骨头依依不舍。
“行吧,现在你们两个——哦对,还你有的宝贝妹妹——你们三个都是柏先生的心头肉,我比不过。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世上花无百日红,总有风水轮流转的那天,到时候你可别跪下来求老子。”
说完他把匕首归回原处,冷笑着走开了。
“呼……”李槐一走,陈笠立马就松了一口气,他扭头对青年抱怨道,“都怪你,惹什么不好,非要去惹那个疯子。”
柯岚想辩解是李槐主动找的茬,可还没开口就眼前一花,整个人向旁边跌去,全靠中途撞上了坚硬的墙壁才没倒在地上。
“阿澜!”陈笠惊呼一声,赶紧上前扶住了她,“既然你伤还没好,就别逞能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身体自发行动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等柯岚重获控制权便立即被撕裂的伤口给疼了个眼冒金星,她只好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到了陈笠身上,由他带着一步步向前走。
柯澜的房间位于环形走廊的另一头,门口也设有指纹锁,解开门禁就可以进入里面的套房,客厅、卧室乃至卫生间都一应俱全。
陈笠扶着柯岚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嘴里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可惜她耳鸣的太厉害,是半句都没听清。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她才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进入卫生间,蹲在掀开的马桶前,干呕了起来。然而这具一直没有进食的身体胃袋里空空如也,无论她怎么张嘴也只是徒劳。
扶着马桶上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柯岚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是一张透着诡异的脸庞,面色如纸、嘴角下垂,偏偏那双眼睛正一点一点的弯了起来,仿佛正在开怀大笑。
他还在这里。
那个叫做“柯澜”的男人还在这具身体里。
被疼痛麻痹的神经重新活跃起来,柯岚察觉到了恐惧的降临,在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安德斯曾经的话:
“柯澜原本只是找我治一些皮外伤,后来我发现他的情绪经常会在亢奋与抑郁之间转换,于是我们的治疗深入到了精神层面,我确诊他为双相情绪障碍,也就是躁郁症。”
那他现在是……在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