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先生派来接柯岚的是一辆连窗户都被涂黑的轿车,就停在破败诊所的门口。车子的内室充满了劣质皮革散发的臭气,座椅上的靠垫都因许久未洗而发黑,让人看了就不想接近。
“滥砍滥伐加上环境污染导致温室效应加剧,南北极冰川融化带来的淡水稀释了海水,全球温度上升,冷暖洋流产生变化,超级飓风席卷全球,冰川时代重新降临——”
“什么?”
安德斯扭头望向语出惊人的柯岚,显然对她这一长串发言感到疑惑。此时他们正坐在晃晃悠悠的轿车上,王吉当与司机所在的前排被黑色挡板遮的严严实实,而他唯一的旅伴则盯着两边涂成漆黑的玻璃语出惊人。
“1824年,法国学者Jean-Baptiste Joseph Fourier提出了温室效应理论,在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人们都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直到危险迫近才匆匆忙忙的展开自救。你不是说过现在的状况就像《后天》这部电影一样吗?”
柯岚单手托腮,眼神专注的像是能从黑不溜秋的玻璃上看出花来,“电影的结局照进了现实,区别只在于,电影里的人们可以向南半球迁移,而我们只能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正确来说,是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停车场里,”安德斯摸了摸长出了小胡茬的下巴,“瀛洲的前身就是地下四层的停车场,若是有机会爬到地面上,在冻成冰棍前还能看一眼上面大型超市的残骸吧?不过也多亏如此,我们才有充足的物资坚持到现在。”
“这座超市连同周围的大厦都是柏先生名下的产业,出事之后先生就带着咱们把周围的写字楼和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也打通了,这才扩成了地下城。西区的民兵团都是后面逃难来的,先生好心让他们住进来,却没想招来了一群养不熟的豺狼。”
王吉当翁里翁气的声音从前排穿了过来,因挡板的存在而听不分明。柯岚与安德斯对视了一眼,抬手去拉挡板上的窗口,一拽一下竟然没有拉动。
“柯少爷,您刚刚经历了一次暗杀,还是万事小心为上。再说了,这条路您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还有什么好看的?”王吉当就是有本事把占理的话也说的万分讨厌。
柯岚放下手,略过安德斯那看好戏的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她不说话,安德斯与王吉当也不会主动开口,于是沉默在车厢内蔓延,竟然就这么持续了一路。
目的地其实到的很快。柯岚先是听到一声颇响的关门声,紧接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就被打开了,等在外面的王吉当对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令她想起了老套的□□电影,总怀疑下一秒会有一个马龙*白兰度拿着烟斗走出来。
顺势下车后,柯岚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逼仄街道,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地铁站里。宽阔的站台两边是空荡荡的行车轨道,隔离开轨道与站台的安全门被人特意扒开,下凹的轨道上还搭建了一座简易的人行桥,而桥的后面则堆积着大量的杂物,像是故意要把道路堵死。
“你们还是这么兴师动众啊。”安德斯下车后看到被堵死的行车轨道后乐了,“全瀛洲就剩下这么一条出去的路,谁能在柏先生眼皮底下偷运东西出去?”
“我们有瀛洲,别人就有方丈、有蓬莱,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可总有不速之客想要进来。”
陌生的男音自头顶的扩音器里传出,阴冷的语调让人忍不住想到暗影里吐舌信子的毒蛇,柯岚环视四周,就看到在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后站着一名双手插兜的瘦小男子。
他几乎是贴在玻璃上注视着他们,狭长的眼睛半眯着,透出了一股遮掩不住的阴狠,脸上白的仿佛扑了一层厚粉,连带着嘴唇都没有多少血色,乍看就像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窥探的幽魂。
“李队,真是好久不见了。”安德斯熟稔的冲男人挥了挥手,然后指了指对方的右肋下,“看样子你的伤口恢复的不错,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它缝起来。”
“如果不死就算好的话,那我确实非常好,”男人阴恻恻的说道,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柯岚,凶狠的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托咱们这位病弱少爷的福,这段日子我可是忙的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能撑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
“李哥,李哥!”王吉当越听越不对味,生怕二人就这么在车站里吵起来,赶忙出来打圆场,“是柏先生让我带柯少过来的,您先放我们进去,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王吉当?”男人闻言侧过头,像是刚发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似得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语气轻慢到了阴柔的地步,“这可真是有意思。不知廉耻的哈巴狗带着办事不利的小白脸,废物和废物倒是凑到一起了。”
这句指桑骂槐的话成功的在一刹那把王吉当的大饼脸染成了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可下一秒他便谄媚的弯了腰,嘴里忙不迭的应和:“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一连串小碎步跑到车控室的大铁门前,用通行卡在电子锁上一刷,只听“嘀”的一声,铁门敞开了一条缝,王吉当一边用手臂撑住铁门,一边冲着还站在原地的二人急急挥舞,让他们赶紧跟上。
柯岚看了看不怀好意的苍白男子,无视拼命挥手的王吉当,突然说道,“你粉涂的有点厚啊。”
“……你说什么?!”
车控室里的男人先是怔了一下,回过味来便陷入了狂怒。只见他一拳重重的砸在了前挡玻璃上,引起了一声惊天巨响,整张脸都被怒火所扭曲,像是恨不得将眼前的青年抽皮扒骨。
偏偏罪魁祸首仿佛意识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竟然还心情颇好的笑了一下,“小白脸也不是脸越白越好,选错了粉底色号也很致命,不如咱们改天交流一下?”
“柯少!”王吉当几乎是在尖叫了。
偏偏安德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忙不迭举手,生怕自己会被冷落,“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可会挑香水啦!”
“嘭!”
又一声巨响传来,是李槐恶狠狠的一脚踹在了操作台上,他用短靴碾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按钮,仿佛碾在了仇敌的脸上。
“你会后悔的,柯澜。”他轻声说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哦。”柯岚很给面子的应了一声,说完转身就走,把对方恶狠狠的视线甩在了身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走进员工区,安德斯就破功笑了起来,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需要抬手抹一抹笑出来的眼泪。
“你他妈可真是个人才!我第一次见到姓李的气成那样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走廊里回响,把王吉当急的差点要去堵他嘴,二人闹了好一阵才继续前进,倒是身为罪魁祸首的柯岚耸了耸肩,颇有深藏功与名的感觉。
通道越走越往下,三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在一道紧闭的玻璃门前停了下来。
王吉当转过身,指了指玻璃门旁的电子锁,“柯少,这个可得要您来。”
柯岚抬眼看了看他,抬步就忘锁前走,在与安德斯擦肩而过时,手背上突然被人用力一按,她用眼角余光一扫,正好看到了后者伸出的右手拇指。
于是她来到电子锁前,忽视上面的屏幕和键盘,径直将右手拇指按到了感应器上,就听“哗啦”声响起,玻璃门从中间分为两扇,向左右分别滑开。
相比较于车站内部的逼仄门后的世界显然要更为宽敞明亮,那是一间足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圆形大厅,墙壁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电子屏幕,屏幕下面是排列整齐的工位和电脑,此刻也全部开启,然而只有少数屏幕上播放着监控器转来的实时画面,大部分都还是黑漆漆的模样。
柯岚的目光扫过门口上的标牌,从厚厚的灰尘下勉强辨识了上面的内容——河西控制中心。
控制中心里灯火通明,热闹度也不逞多让,几十号人在工位上控制着电子仪器,而最中间则有一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扶手椅上,听取着身畔之人的汇报。
见有人进来,汇报的男子俯身对他说了什么,后者抬手一摆,在控制台前忙碌的男男女女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排队从侧门鱼贯而出。很快,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柯岚三人与对面二人。
与原本有轻微近视的柯岚不同,她现在的这具身体视力绝佳,即便是隔着不远的距离也能将对面之人的长相与姿势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柯岚第一次见到柏思流。与想象中不同,他长得既不像马龙*白兰度,也不像阿尔*帕西诺,更没有穿着贴身又笔挺的黑西装,金框眼镜与休闲衬衣的组合把他活脱脱包装成了大学讲师,既文质彬彬,又温文尔雅,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长相太过路人。相比之下,站在柏先生身侧的男人就亮眼的多了。
这人看上去最多175公分,穿着垂坠感绝佳的酒红色真丝衬衫,下半身的黑色西裤隐没在控制台下,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他的脸,圆杏眼、柳叶眉还有精致的菱形嘴唇,这搭配放到女孩身上都能夸一句眉清目秀。
“离得那么远做什么,我戴的可不是老花镜。”中年男子用轻松的语气打破了双方之间的沉默,他就像是一名和蔼可亲的教师,正埋怨着学生对自己太过拘谨。
柯岚把右手插进了裤兜以掩盖正微微抽动的食指,自打见到了男人的脸,她的身体深处就窜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那火焰炙热的足以融化骨髓又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前所未有的高亢情绪从心里弥漫了上来,她的思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活跃了起来,几乎要跃出天灵盖。
纷纷杂杂的念头自脑海中诞生又湮灭,思维的洪流粉碎掉了盘踞在心间的犹豫和怀疑,她突然决定要冒一次险。
“父亲。”柯岚如此称呼着男人。
她决定信安德斯一次。
“父亲?”哪怕隔着一层镜片,柏先生依然像是将她一眼看到了底,“这可真稀奇,毕竟你以前从来没这么叫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