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
飘渺阁内,长春峰上。
夜晚过后,天色即将破晓。先前漆黑的不见五指的暗夜已经过去,天际一线微光破晓。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明珠坐在自己房内的窗前一动不动,撑着手望向长春峰外。
自飘渺阁阁主离开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日明珠没有见到她的爹爹了。这几天里,从前侍奉她的乳娘来哄她入眠,明珠也会配合地闭上眼睛,可是心里却总是无法真正安定下来入睡。
她一直在这长春峰上,爹爹从来不跟她说这些。其余的同门想要来长春峰并不容易,来的人也多是被爹爹单独喊出去说话,因此明珠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爹爹究竟是去做什么事。
但这并不妨碍明珠知道自己爹爹此行的危险。
毕竟从前不论多大的事,爹爹每日总会在晚间回来陪她。而现在连着三日,她已经没有任何消息。
从爹爹变得忙碌的那日起,纪师兄来长春峰的次数也少了,不像从前日日来,而是改为每隔半个月来一次。对方每次来的时候,都穿戴整齐,发冠高束,可是明珠仍然能敏感地闻到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
与此同时,现在纪师兄每次来长春峰时,对方笑容的幅度也在减小,行为举止也不再浮夸,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纪墨整个人多了一种令明珠感到陌生的,从前她只在爹爹同长老们谈事时所能体会到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爹爹所常说的长大成人吧。
虽然天色很早,几乎是刚刚由黑暗转为黎明。但是明珠已经睡不着了,还穿好了衣物。这几天她心思恍惚,吃饭也没什么胃口,睡觉也是困了就睡,颠三倒四。明珠知道乳娘看她的目光很是担忧,只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自己现在的状况。
或许爹爹回来了就好了。
明珠等在窗前,心里这么想着。她特意穿戴整齐,就是希望能够在爹爹回来的第一时间迎接上去,让爹爹能够感受自己的思念之心。
只是明珠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日,她的爹爹的的确确是回来了,却不是她想要看到的方式。
夜色将尽,晨光熹微。
纪师兄自天际降落,他的神情十分凝重,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晨露,沾湿了长袍的一角。
他道:“明珠,阁主回来了。”
紧接着,明珠就被对方揽住,踩在法器之上,飞到了流云峰的执事堂。
这是明珠记忆里,在入冬时节,她第一次走出长春峰。
原来冬日这样寒冷,便是被纪师兄裹在厚厚的披风里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冷风与寒意。
冻得几乎叫明珠落下泪来。
她的心中一片空白。
明珠本该为爹爹回来感到高兴的,可是纪师兄脸上的神情叫她感到迷惘,又感到不安。
抵达流云峰以后,进入执事堂之时,堂内堂外,有许多她相识的师兄师姐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有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有的人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明珠统统没有听见,只觉得这些都如同隔了一层水膜似的,仿佛远在天外。
在执事堂的偏殿里,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爹爹。
她的爹爹躺在偏殿开辟出来的床上,闭着眼睛,苍白着脸,一动不动。她曾见过的好几位门中的长老都围在爹爹的身旁,神情凝重,偏殿的另一边则是熊熊燃烧的炼丹炉,映出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墙壁。
明珠扑到了床前。
她轻轻推了推爹爹,对方却没有予以回应。她又摸了摸爹爹的面庞,只觉得爹爹的脸上十分苍白,连一丝血色也无。
好在肌肤还是温暖的。
长老的目光沉重而带着叹息。
明珠开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爹爹他……”
一旁的长老一张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他的面容慈祥,声音柔和:“阁主只是暂时中了封晞的毒,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才能再醒过来。明珠不用担心,阁主是东境的大英雄,上苍自然会眷顾他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更是耐心温柔:“只是阁主要养伤,可能会昏睡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明珠会愿意等到爹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
明珠猛然抬头,道:“是!明珠愿意。”
长老终于放下心来,笑道:“好孩子,明珠真是好孩子。”
语罢,他思索一阵,抬头对着其他长老提议道:“这里冷,不如我们给阁主换个地方,到长春峰去为他治疗。这样也省得明珠来回跑,寒冬太冷了。”
其他几位长老对视一眼,点点头,正要附议,众人就忽然听到由远而近的一阵脚步声。
一位弟子神色惊慌,脚步凌乱。他闯进这偏殿中,一眼望见长老,就慌忙报道:“长老,山下全是怪物!”
那先前同明珠说话的长老却毫无震惊的神色,他开口道:“我们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弟子还有些惶恐不安,但看到对方如此镇定,也不由得跟着平稳了一些心绪,定了定神,便拱手退下了。
长老转过来的面色却不那么轻松,他垂首看着躺在床上的飘渺阁阁主,面目凝重道:“封晞虽然已被灭,但是先前带出来的魔物已经出世。之前我们还只是在东境偏远的村落发现了魔物的踪迹,如今对方都打到城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道:“魔物可快速自愈,可不断再生,当世之内,唯有莲台幽火灯可彻底降服。如今阁主沉睡,莲台幽火灯已经认主,无法他用,接下来的事情怕是真的不好办了。”
明珠于此时抬头,她看着长老,目光炯炯道:“我可以!”
众人被她这一声一惊,就见明珠握着拳头,坐在飘渺阁阁主的身旁,坚定道:“我可以操纵那盏灯!”
她见众人都望着她,又道:“你们说的,是不是那盏提灯,里面的火焰是青色的那盏?爹爹曾让我在上面滴过血,那盏灯听我的话!”
长老面色一动,法器认主,通常情况下非常人可挪用,但若是法器持有者的亲密家人,这样的情况也并非不可能。同光界中,恩爱的道侣间互相动用对方的法器也很常见。
只是,明珠到底太小了。而且,修为也太低了。
长老的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犹疑。
明珠抿紧了嘴唇,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爹爹,再看周遭的大家,道:“虽然我不知道爹爹之前都在做什么,但是听你们的语气,爹爹是为了东境,为了同光界才会变成这样的。若是因为无法动用那盏灯,大家就要平白受到很多牺牲,我想这不是爹爹希望看见的。”
“既然大家需要这盏灯,而我能够动用,那就让我来帮助大家吧!”
“我是爹爹的女儿,也是飘渺阁的弟子,大家能够做到的,我也能够做到!”
纪墨护送着小师妹出门的时候,看着对方虽然稚嫩却坚定的面目,头一次理解了以前飘渺阁阁主的心情。从前的他只知道吃喝玩乐,只有少年意气,全无真正的担当,也没有一定的修为,怎么可能配得上这样的明珠,又怎么能够护她周全!
这样的乱世,明珠要挺身而出,他扪心自问,他能够做到令对方毫发无伤吗?
他从前做不到,那以后就要做到!
他倘若连明珠想要办到的事情都无法协助对方完成,他凭什么想要对方同自己结为道侣!
纪墨握紧了拳头。
***
黎明伊始,天光乍泄。
李傲雪在青白的天际下全神贯注地在一口钟上绘制符咒。
先前她为了阻止猰貐撞向菩提山上的淡金色结界,全身的灵力几乎已经尽数倾泻而出。但当闻然飞出结界,请求她帮忙铸就混沌八卦钟的时候,李傲雪却一点都没有犹豫,而是直接退出了对猰貐的战斗,坐在菱花镜上一心一意,从经脉之中榨取灵力绘制符咒。
猰貐已经认出了这万年以前曾给予过自己痛击的神器。
它当下大骇,连那小山丘上新鲜的血肉也顾不得了,就横冲直撞往李傲雪这边袭来。
不过沈意和容旭挡住了它。
它身上还留有之前鳞片剥落后被围攻的血肉模糊的皮肉,沈意和容旭两人相互配合,专门往那个地方攻击,金灵力和雷灵力的夹击几乎令猰貐痛不欲生,十分恼怒。
一时间,周遭尽是魔兽的怒吼,剑身的龙吟,还有各种斗法互相碰撞。
李傲雪全都不为所动。
她现在别的事情都不管,只一心一意地在那钟的表面绘制符咒。
李傲雪是符修,即便闻然递给她的符咒之书她从未见过,但其中作为符箓最基本的原理,基础术式的组合她依然十分清楚。
只是她此时紫府处的灵力空虚,几乎每画上一笔,就能够感觉到自己干涸的经脉中传来的疼痛的抗议。
李傲雪仿若未觉,只是仍然坚定地,一笔一笔地往上画着。
那猰貐几次差点突破重围,巨大的前掌都要拍到她身上去了,她都好像不知道一样,连一步都未曾挪动。
钟的外壳上已经绘制了一半朱红色的符咒,密密麻麻,一眼看过去,几乎叫人眼花缭乱。
可是这些在李傲雪眼中,却极为严谨有序。她越画越投入,越画越快,干涸空虚的紫府已经毫无灵力可言。
闻然惊道:“傲雪!傲雪!”
李傲雪恍若未闻,她的周身已经泛起了清光,天地间的灵炁正在朝着她的体内流动,却并非是突破的前兆,而是她正短暂地以自身为炉鼎,炼化灵力以供符箓之需!
菱花镜已经在往下降,多余的灵力甚至已不够李傲雪维持御物飞行!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还进行符箓的绘制!
闻然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李傲雪这样下去。混沌八卦钟可以暂时缓一缓,李傲雪不可因此出事!
为了这件神器,炼器长老已经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她不想再看到有人重蹈覆辙,尤其是李傲雪!
闻然决议强行打断对方。
然而不等她飞身扑过去,菱花镜陡然下降,以极快的速度直往下坠!
“傲雪!”
闻然御起法器往下冲,然而有两个人比她更快。
李傲雪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符箓。
风声在耳边呼啸,她抱着那口钟,正想再御物飞行,就感到紫府内疼痛非常,叫她仅仅一试,就几乎动弹不得。
一个身影及时地揽住了她。
下坠的趋势陡然一缓。
李傲雪抬眼一看,先看到容旭,继而看到的是他身后的,猰貐的那张庞大的前掌!那尖锐的指甲带着风声,呼啸而至!
“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容旭一把抱住李傲雪,她就见那前掌已经狠狠地拍了上来!
抱着她的手倏然收紧。
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了她的衣服上。
容旭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