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然心下一紧。
她虽然年纪不大，除开从前在夺日城中的日子就一直待在宗门中，没有见过多少人情世故，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出门内长老话里有话。
混沌八卦钟的炼制一直都是以炼器长老为主，闻然为辅。因为她修为不够，对于炼器的把握也不够精准，对混沌八卦钟的炼制过程也不太清楚。
这是他两人都清楚的事实，并且闻然在炼制过程中也一直都是听从长老的指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一直都是默认这件神器是会诞生在长老的手中。
而今，对方却对她说，要她来完成混沌八卦钟的炼制。
闻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可能办到。她的第二反应，则是猛然醒悟过来，那长老呢？
炼器长老比她更清楚她自己的斤两，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对方说这话时，面容慈祥，似乎是在安抚小辈，又对小辈寄予殷殷的期望。
这样的来自长者的姿态，闻然曾经在她的爷爷身上见过。
她的爷爷在弥留之际，对她这个几乎倾家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孩子也是这样慈祥地笑着，还摸摸她的头，笑道：“爷爷相信你一定能入天衍宗内门的。”
如今的长老同她爷爷那时的神情语气何其相似。
闻然的心里一慌，她攥紧了拳头道：“长老，我……”
炼器长老却并没有给闻然更多的说话的机会，他只是笑道：“不必再说了。”
“我虽然修为不济，但已经隐隐预知到一些不好的事要发生。更何况，倘若今晚混沌八卦钟不能够铸成，只怕外面的后生们都要命丧于此。”
“我想，你也不想看见自己的朋友出事吧？”
闻然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又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却又泄气地垂下头去。
炼器长老看着她的模样，面上是淡淡的笑容，他眼角额头的皱纹都藏着长者的温柔。他安慰道：“不用难过，有些事情，本就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我本来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与其安稳苟且这剩下的一生，还不如就此做点有意义的事，以免肉身散去，一身修为也再无用武之地。”
“所以，闻然，就别哭了。”
闻然闻言抬起头来，她的面上虽然没有泪痕，眼中却已经有了泪光。她哽咽道：“是！”
炼器长老重新又闭上眼，炼器炉中的火焰忽然间燃烧得更旺盛了一些。闻然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抱元守一，专心致志地盯着炉下的火焰，精细地操控着灵力的运输。
耳边长老的话还在这狭小的僧舍里回荡：
“混沌八卦钟以北海冥铁炼制钟的外壳，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之内，我会将自己的灵力尽数供给法阵，加快这炼器炉中的炼制速度。混沌八卦钟的外壳形状已经大致成型，你只需按照往常的灵力供给，等到我灵力耗尽之时，你即刻开炉，将冥铁取出，以浸泡过雷血的铜舌片插入钟鼎的最内部，再放入一旁的大湖之水淬炼。”
“……，是！”
“淬炼完毕，于炼器炉下的炉火处敲击钟鼎，将天降紫火尽数吸纳入钟鼎之内。等到流火蕴于钟内而形不散，钟鼎即成。”
“是！”
“最后，带上朱砂去结界外找你那符修的朋友绘制钟鼎外的符咒。符咒之书就在我储物戒中，一会儿我会破开储物戒的禁制，你可自行取走。”
“是！”
“储物戒中是我毕生绝学，一生心血，你若看得上，便都拿去。如若于你而言无甚帮助，亦可归还宗门。”
“……，是。”
“我们开始吧。”
“是……”
炼器炉下的炉火火势更旺，炉内的兹兹之声更甚。法阵中，充沛的，大量的灵力在期间游走，闻然供给进去的灵力就好比水滴汇入大海，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她闭着眼，感到有水珠从自己的眼中流下，淌过她的面庞，一滴一滴，滴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倘若她从前能够再多修炼一些，倘若她能够像李傲雪那样进步神速，倘若她的修为足够，怎么会遇到今日的情况！又怎么会必须要牺牲掉长老一人才能换来这混沌八卦钟的铸就！
说到底，还不是她不够强！
周遭的灵炁在慢慢地流转，闻然的周身渐渐泛起了清光。
结界外，夜空之上。
李傲雪操纵着菱花镜猛地一转。
她身上红色的裙裳已经有了许多划破的痕迹，脸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她的左边小腿还在胀痛，体内的灵力疯狂地运转施咒，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部分去修复她的腿上的伤势。
不仅仅是李傲雪一人这样，一旁的容旭也无法动用右手，只能以心神操纵风华剑。三人之中唯有沈意还行动灵活，只是这样一来，她自然是承担了进攻和吸引这巨大魔物攻击的任务。因此沈意腾挪移转，释放剑诀也消耗了大量的灵力，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便是元婴期也已经有些吃力。
猰貐原先是神兽，本身并不受雷灵力的制约。不过李傲雪先前运用雷暴符将它的鳞片炸下来一小片，三人的攻势便都集中向着那一处。
那处没有鳞片覆盖，虽然皮肉仍然坚硬，但却不像鳞片那样无法攻入，雷击剑影能够在上面留下痕迹，甚至还能穿破表皮，戳出一片血淋淋来。
猰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十分恼怒，但它又不像别的魔物那般可以快速愈合，不断再生。它的弱点已然暴露，就只能在遮掩和躲避中承受来自三人的集中攻势。
只是想要伤到猰貐也并非那么容易，三人身上面上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猰貐一双幽幽的，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警惕地盯着前方的三人。
它是大魔物，虽然可能不及修者聪明，却也是开了灵智的。猰貐深知此时自己身上的弱点依然暴露，它那片没有鳞片覆盖的皮肉早已血肉模糊，伤痕累累，虽然因着皮糙肉厚还未伤及到内里。但那女修者的雷系法术已经开始层层推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贯穿它的体内。
这一点，猰貐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
它的伤口并非不能快速愈合，只是它需要新鲜的血肉补充，才能达到其他魔物那样的效果。猰貐原本是想先解决掉这空中的三只鲜美的血肉，以此作为自己出魔界的开胃小菜，然后再去一旁的山上大快朵颐。
如今看来，它应该改变一下进食的顺序了。
这样想着，猰貐一双幽幽的，绿色的眼睛紧紧地盯住那空中的三人，下一刻，它就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着那山边奔跑而去。
原先在空中的三人见到此等情景，心中大惊。
李傲雪即刻御起菱花镜向前，高声道：“不好！它要往那边去了！”
整个地面因着这巨大魔物四肢的不断落下而摇晃，菩提山下原本围得密密麻麻的邪畜都惊叫着四散，却仍然被猰貐的脚掌如同凡人碾死蚂蚁一般踩得血肉模糊。
菩提山上，淡金色的结界之内，原本或坐或站的僧侣，修者都感到持续不断的地动山摇，站着的人已经站不住，坐着的人也感到眼前的一切在摇动。
猰貐在菩提山上张开嘴，一张血盆大口自天上降落，将夜空上的星光尽数遮住，腥臭的口涎甚至已经滴落下来，滴在了结界之上，直往下淌。
乐安见此情形，心头都有些战栗，他颤着声音道：“不好，这魔物要先来吃我们！”
他话音刚落，猰貐的獠牙撞上了淡金色的结界。坐在山头之上，几百位为结界供给灵力的僧侣只感到自己身上一沉，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炼气期的僧侣已经坚持不住，直接口吐鲜血，有些甚至直接躺倒在了地上。那还坐着打坐修行的僧侣也感到自己体内的经脉一乱，搅得自己体内生疼。
淡金色的结界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远处僧舍中的凡人此夜被惊扰过多，根本无法入睡。许多凡人已经跑出房间来观看事情的变化，却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这样凶恶的怪物。
“苍天啊，这是什么东西？！”
“佛祖保佑，俺还不想死啊！”
“爹！娘！我好怕啊！”
一时间，哭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却全都淹没在巨大魔物撞击结界的声响里。
猰貐见自己这一击竟然没有叫这弱不禁风的一层膜直接碎裂，还有些惊奇。不过它很快就不再放在心上，这东西已经出现了裂痕，接下来它就可以享用鲜美的血肉了。
金色的剑光，紫色的剑影，还有紫色的符咒都在冲着猰貐那块受伤的地方冲去，这魔物却一改之前闪躲掩藏的架势，而是不管不顾，直接对着那淡金色的结界冲撞。
李傲雪又惊又怒，道：“这家伙是铁了心！不行，不能让它撞破！”
别说到时候猰貐会不会大开杀戒，单说这结界一破，这底下多少邪畜会上山，梵音寺内还有整整两座城的凡人！
李傲雪运转灵力，几乎是以拼命之姿接连在那魔兽的弱点之处爆出雷击符。她体内的灵力高速流失，几乎叫她紫府干涸，连菱花镜都无法御起来。
然而效果也是显而易见。
猰貐那未被鳞片覆盖的地方原本已是血肉模糊，这一下更是直接牵动到了更深层的内里。它顷刻间咆哮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几乎泛红。
猰貐的心中头一次泛起了杀意，既便是死，它也要拉着眼前的畜生死！
淡金色的结界内，一场灵炁的异动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净空原本忙的焦头烂额。他原本是为结界提供灵力，如今众多僧人倒下，他要将人抬下去，还要叫替补的僧侣补上位置。灵炁的异动他有所感应，可是他实在没有心力去管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去管那灵炁异动之处，对方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闻然抱着一口几乎有她半个人那么大的钟，自暗夜中走来，她的面色沉稳坚毅，身上还有刚刚步入金丹而无法收敛的气息。
她对着净空开口道：“开结界，我要出去。”
***
华莲仙子终于在北境深渊的山脚下找到了躺在地上的紫微剑尊。
她也不过只是元婴后期罢了，体内的灵力只有那么多，方才已经倾尽全力施出了雷暴符将那上古的魔物尽数炸毁。她现在紫府空虚，甚至发疼，经脉干涩，连御空飞行都做不到了。
倘若她的修为再低一点，可能真的就是以性命相博，才能换来这修蛇的死亡。
华莲仙子神思疲惫，自高山之上一路走下来，身上也疲惫异常。但是即便随时都会倒下，她还是一步一步地沿着深渊的周遭找寻。
如今，她终于找到她想找的人了。
紫微剑尊躺在地上，身下倒是没有血迹，这让华莲仙子略微松了一口气。对方一动不动，一双眼睛闭着。
华莲仙子刚走过去，就见对方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嘴上也艰难道：“你来了。”
“是，我来了。”
华莲坐到紫微身边，冰雪般的面容上神色平静：“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
“那就好。”
“那大蛇解决了吗？”
“嗯。”
“那给徒儿们去封信，叫他们自己用那钟吧。我感觉中原还有事要发生，可惜我管不了啦。”
“我现在就写。”
“一会儿有邪畜过来怎么办？”
“我写完就会打坐修行。”
“华莲。”
“……”
“你在这可真好。”
“别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