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时候，从上西区开过来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车灯晃晃，瞬间就切开了城市上空的薄雾。
蓝海五金集团的千金小姐叶薇洛坐在松软的后座上，揉了揉半睁的双眼。
窗外还是那座喧嚣的城市，五颜六色的车子在公路上低空飞行。薇洛不喜欢纽约的早晨，好像一首没有前奏的进行曲，一响起来就是高潮——她不喜欢突兀的东西。
“醒了？”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他没有回头，从倒车镜里只能看见那双细长尖锐的眼睛。
“嗯。”薇洛不想说话。
“呵呵，昨晚睡的很晚吧？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熬夜，对皮肤不好啊。难得叶家出这么水灵的姑娘，可千万不能毁了。”
“你这算诅咒么？”
“诅咒？看你说的，我怎么会诅咒我最爱的侄女呢？”
男人微笑着，换挡刹车，保时捷打了个大弯，窜到了蛇形的立交桥上。阳光浓烈。
“你知道袁世凯么？”薇洛忽然问。
“当然知道了，哪有中国人不知道他的？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嘛。教科书上怎么写的来着？篡夺辛亥革命果实的坏蛋啊。”男人轻快地应答，一副满足自得。实在是太小瞧我了，这点常识我怎么可能不知？
薇洛没有做声。她不喜欢和这个叔叔说话，她觉得他就是那个袁世凯。爸爸在中国穷困潦倒的时候，这个什么叔叔没写过一封信、一句问候。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蓝海五金集团”的成立庆典上。那时候他穿着灰色的西服，一面搓手一面笑，就像一只嗅到蜂蜜的大狗熊。
薇洛不喜欢这只大狗熊，尤其是父亲死后。
“最近还在做那个噩梦？”叶渊问。
薇洛没有看他，“不用你管。”
“唉？我可是在关心你呢，怎么这么不领情。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菲尔特一定很头疼吧……唉，那个老管家也挺不容易的……”
“停车吧，我到学校了。”薇洛冷冷打断了男人，抓起身边的《拿破仑传》，推开车门迈了出去。
“唉……唉……薇洛！”叶渊冲着车窗大喊，却没人回答。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涌上来的人流中。
“这孩子……”男人摇头叹息，拉开了制动。保时捷倒了个弯，向北驶去。
薇洛在学院里绕了个弯，瞥了一眼远去的跑车，才慢慢踏上欧罗巴大楼的环形阶梯。
阳光被替换成了华丽的天花板和水晶灯，学院的主楼像一朵傲然绽放的黄金花朵，天神一样竭力普照着光明。
这便是薇洛的学校：纽约高等私立学府，雪纳瑞学院。
雪纳瑞学院成立于八年前，与美国的诸多名校相比，校史实在是短的可怜。如果把斯坦福大学比作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那雪纳瑞学院就是还在娘胎里踢腿儿的Baby。不过这婴儿倒是十分传奇，一是因为寥寥十几个专业竟然聘请了一百多名顶级教授，实在让人大跌眼镜；二是因为这所贵族学院的校长，是个地地道道的谜语。
没人知道校长的名字，也没人见过他的尊容。只知道这老头儿一手创建了学院，然后就消失匿迹与世无争了。八年来，一直都是副校长老汤姆主持大局，独挑大梁。
老汤姆是个雄才大略的教育家兼精神充沛的老疯子——薇洛有时候会觉得他就是超人希曼，只是少了只太空虎。
第四节是刑侦学，薇洛睡了一整堂课，醒来的时候只看见新野老师站在讲台上擦黑板。薇洛想站起身帮他，男人却摆手示意不用了，之后转头对她笑笑便夹包离开了教室。空荡的房间，又只剩下女孩一个人。
薇洛又坐了下去，从包里抽出一本《查理大帝传》，轻轻打开。教室安着巨大的落地窗，下午的阳光透过它跃动着涌进来，却又好像故意调整了角度，打在书上明亮却不刺眼。
这样的下午薇洛已经等了很久。
她就这么把身体蜷在一起，盯着厚厚的大家伙。双肩背包被随意地放在一旁，上面挂着一只精致的洋娃娃玩偶：金色双瞳，蓝色波发，看上去逼真可人。有那么一瞬间，它好像真的在动似的。
这是菲尔特从波瑞玩具店买给她的16岁生日礼物。波瑞玩具店的所有玩具都是自制的，精致无比且独一无二，上市伊始便赢得了女孩们的芳心，一时间疯销纽约。可惜的是，两年前玩具店莫名燃起了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这家传奇的店铺也因此陨落下去。
洋娃娃荡在一旁，薇洛却只顾盯着书。她是学院有名的“历史痴”，沾上历史就好像陷到另一个空间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教室里静的容不得一根针的落地。沉默持续了十几分钟，忽然有了轻微的躁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沉不住气了。
“又看这个，烦不烦。”一个声音对她说。
“不用你管。”薇洛头也不抬。
“说真的，你怎么能狂热历史呢？你是个女孩啊女孩！”那声音很气愤。
“切。”薇洛懒得回答。她已经习惯无视它了——一从一年前开始她就会听到这个诡异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幽灵在对他说话。
一开始她又惊又喜，以为是死去爸爸的灵魂回来了。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神秘声音实在是太絮叨了，一出现就是各种的扯皮和吐槽，从奥巴马政府的政策到门外便利店里的鸡蛋价格，好像世界上只要能叫“事”的都能成为这家伙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岂止是无聊，这简直就是无聊！
薇洛试过各种方法来摆脱那东西的唠叨，却均以失败告终——那玩意儿的龟毛程度堪称神级，什么都阻挡不了他那口若悬河的嘴。对此薇洛只能选择无视，径自翻着自己的书。沉声音看没人回应，便又百无聊赖地絮叨起来：
“喂，小姑娘，你听到没有啊？”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头侧过去一点，我看看。”
“《查理大帝传》？噢！我认得他！我们俩很熟的！”
“喂，这不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真的！他的第四任妻子还给煮了个鸡蛋吃呢……”
薇洛终于抬下眉毛，“活那么长时间，你是龟类么？”
她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鬼魂？衰神？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患了精神分裂，这声音其实是掩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不过一番思考之后，又否定了这个猜想：就算是精神分裂，本小姐也一定不会分裂出这么大妈的人格！
“龟类？我比乌龟的祖宗都大上好几轮嘞！”声音得意地说。
“那你是什么？”薇洛抬起头问，却没人回答。她又叫了几声，结果还是一样——那声音已经走了。
“莫名其妙。”女孩嘀咕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看书。
她一直懒得告诉那东西，她喜欢历史，只是因为喜欢那些驰骋的英雄，喜欢他们的飒爽英姿；喜欢他们的足智多谋；喜欢，他们的强大。
只要强大，就可以做最想做的事；只要强大，就可以挑战另一个强大。
薇洛看了一会儿，就合上书跑到了另一间教室，把下一节课要用到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之后便倚在落地窗旁，挽起长长的刘海，望着天空不定的云层。
“薇洛！”忽然有一个声音。这次，是真的有人叫她。
薇洛抬起头，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高挑女生正站在教室的门口，眼睛眯成了一条纤细的缝，一脸的阳光灿烂。
“薇洛！”她又叫了女孩的名字。
“妖果？”薇洛缓过神来，“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有课吗？”
“哎呀，《世界史》实在是太无聊了嘛，我又不是像你那么喜欢这东西。”妖果揽过一把椅子坐下，长长的马尾随风涤动起来。
薇洛浅笑了一下，“也是噢，只有我这么怪吧，嘿嘿。喝红茶么？菲尔特调的。”
“不用啦。”妖果摆摆手，忽然看见背包上的洋娃娃，脸上又笑开了花，“这小玩意还是这么可爱呢，难怪雪莉儿一定要去波瑞玩具店碰碰运气。”
薇洛有些好奇，“波瑞玩具店不是因为火灾关门了么？她怎么……”
“倔脾气上来了呗。没关系啦，反正看见那摊灰烬她就会死心的。”
薇洛笑笑没说话。妖果和雪莉儿都是薇洛的好朋友，但性格却迥然不同：妖果喜欢穿海魂衫和大版的格子衬衫，看上去有些匪气；喜欢在游戏厅打KOF 97打到满场求饶，还喜欢在中餐馆吃麻辣火锅吃到流泪；
雪莉儿刚满17岁，一脸的稚气和天真。平日喜欢穿蓬松的泡泡裙和白色的短衫，头上总是别着一朵粉红色的蝴蝶结，就和迪士尼动画里的米妮一样。
一个可爱一个爽朗，就在突然的某一天和薇洛相撞，至此之后同手同脚，形影不离。
薇洛看见她们就会无与伦比的安心，就好像爸爸还在，就好像自己还没有离开北京，就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平凡而幸福。
“薇洛，你听说了么？”妖果忽然打断了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听说什么？”
“帅哥啊！文学艺术系新转来了一个帅哥，超级帅的！”
薇洛拉下几根黑线。忘了说，两个闺蜜都有明显的“男子魅力无从抵挡症”，俗称“花痴”。只是妖果控拉风的少年，雪莉儿控成熟的大叔，各有所好，毫不冲突。
作为一个心中只有家族大业和阴谋真相的复仇女神，这些东西显然不在薇洛的关注范围之内。她随口应和：“有多帅？”
“拳打汤姆·科鲁兹，脚踢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还得踩个罗伯特·帕丁森！”
“喂，太夸张了吧……”
“真的真的，我带你去看！他现在在上体育课！”妖果激动的跳起来，不由分说便把薇洛拉出了教室。
绕了三层的镀金旋转楼梯，两个人推开了欧罗巴大楼的玻璃门，一路小跑跑到了体育场。
球场上稀稀落落晃动着几个人影，橙红色的篮球就在这几个影子中穿梭，快的让人看不清。前一秒还在后卫的手中心脏般跃动，后一秒已然推到了中锋手里，一个虎跳便砸入了篮筐。
“真棒！”妖果站在场边鼓起掌来。
薇洛却没多大兴趣，她从来不看NBA，也不知道七八个人绕着一个球抢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她只想找到那个所谓帅哥交差了事。
薇洛正打着呵欠，光晕中一个影子从面前飞速闪过。她揉揉眼睛，目光跟了上去。那影子从后卫的手里接到了球，毫无停滞便带球前冲。躲过一名中锋后后撤一步，右脚发力起跳。匀称的身体在空中停滞了一秒，球从手中脱出，甩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
从薇洛这里看，就像一条绚丽的彩虹。
但球没有中篮，而是在中间垂落下去，不偏不倚降在己方球员的手里。后者高高跃起，将球轻轻送入篮筐。
周围爆出一片掌声。那影子侧过身，薇洛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蓝色的头发，清秀的五官和雪白的皮肤，本应安在女孩身上的特征在他身上悉数出现。尤其是那对双瞳，红褐色，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坚毅。
她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可是记不清时间也记不清地点了。她还想多看他几眼，可少年已经转过头准备下一次进攻，薇洛眼前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背影。
“傻啦？”妖果伸出手在薇洛眼前晃了晃，后者如梦初醒。妖果得意地大笑：“我就说很帅嘛，看你，眼睛都直啦！”
“不是……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很熟悉。”
“怎么会？他刚刚从斯坦福大学转过来啊。”
“不知道，就是很熟悉……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妖果含着手指思索几秒，回答说：“我只知道别人管他叫‘湘河’，不知道是名是姓。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的名字啦。”
“湘河……”薇洛默默重复了这个名字。
缓缓吹来一阵风，绯云燃烧了半个天空。校园里陆续有人离开，只有球场上呐喊声依旧。人影闪动中，薇洛忽然发现那个少年已经不在了。
教室里，薇洛的背包静静躺在桌子上，洋娃娃滚圆的眼睛映着夕阳的光景。薇洛和妖果站在被拉长的影子里，嬉笑着向大楼走来。
洋娃娃望着她，露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