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路伸手拨开眼前土坳上面那些七零八落的枯枝,先抬起左脚,然后整个身子用力往前一倾瞬间跃上半人高的土坳,就如同方才从家里逃出来那般敏捷。
一路小跑,杨路并没有打开那只装有相机的橙色帆布挎包,挎包内侧和自己的褐色牛仔短裤摩擦发出簌簌的低沉声响。
这次杨路暗暗下定决心,要爬到能够看见那截腐朽的枯木为止,在此之前绝不能被其它东西分散注意力。
想到上周自己从山里匆匆逃走的可笑场面,这次杨路早早做好准备,他觉得自己现在冷静多了。
一周前的周末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杨路进山后于下午四点左右在一片树木密集的水洼旁边惊奇的发现一些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些附着在倒塌斜坡的朽木底下发散着淡绿色光芒的小蘑菇。
那些东西零星散落在一洼浊水池边,杨路边跑边忆起那些让他兴奋的东西。
那儿暗淡无光,尽管是白天,但杨路在那些大树底下却感到自己一下子走进夜晚,他站立的地方就像是天然的遮阳伞,脚边全是腐朽发黑的落叶。
有一些细细的痕迹在枯叶底下一直延伸到那窝腐水边,他认为正是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细流滋生了绿光蘑菇。
因为此前杨路在山的别处根本没见过这种发着光的蘑菇。
他开心地马上从橙色帆布挎包里取出相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们收入自己囊中。
三天前他将这些照片在自家附近一家打印店打印出来,这次杨路支付了50块钱给老板老李。
老李是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他走路时胸前那两块肥肉总比鼻子下面的那撇八字胡更引人注目。
来这的顾客都管他叫老李,久而久之,杨路也跟着那些成年人一样用这称呼叫他。
每当某个稚嫩的声音传进他耳朵,他只是笑一笑,嘴里叼着烟的时候,鼻子里会呼出两道白气,吹的两条胡子往下怂搭着。
老李用他那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接过杨路抬高手臂递来的钱,同时用另一只手同时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晃了晃,就像一个V字。
当然,杨路知道那是老李的特别口语,代表着这些照片的打印费用只要20块钱就够了,但这个漂亮小男孩的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
他把它们高举过头顶,满脸兴奋地说“这照片太棒了”然后便啥也不管的跑出打印店,仿佛眼中的世界全被那几张巴掌大的照片占据了。
老李无言地望着这个小男孩跑着远去的背影,转身默默将多余的钱放进一个老式木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杨路根据记忆绕过一个布满水苔的绿色池塘,继续往前小跑了十分钟,眼前光线越来越暗,两颗相互倾颓的断树挡住了去路。
断树两旁有许多带刺的荆棘,它们数量多的惊人,会缠绕所有能碰到的东西,树干或者绿色藤蔓。
这让X状的倒树两边看起来就像筑起一堵锋利的城墙,仿佛在警告杨路这个不速之客【这里生人勿近】
杨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有半个小时又或者一个小时,他感到自己有些累了,用手撑住膝盖,大口呼吸着,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流淌。
他深知自己并没有成年人那样健硕的体魄,不过会散发绿光的蘑菇仿佛正在向自己招手,这让他心潮澎湃,仍想继续赶路。
他伸手扶住X状断树的边缘弯腰喘气,嘴边却浮现一缕微笑。
因为这条路在他眼里已经变得熟悉起来,他忆起上周自己正是从这两道树干底下爬出来的。
但那次的过程充满危险,因为在不远处会遇到一口盛满毒蛇的蛇窝,当时杨路见天色渐晚正寻找下山的路。
结果途径一处凹陷的土坑时,望见那里面挤满了成千上万条茹茹扭动的毒蛇,望见这可怖场面,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一哆嗦连连后退。
他还发现其中一些毒蛇像吃错药般正从土坑爬出来向自己接近,杨路只好凭感觉往下山的路奔逃。
直到穿越这对交叉的树干后自己才得以从树丛缝隙间隐约望见坐落山脚的尖顶灰褐色瓦片楼房。
少年稍作休憩,随后俯身用膝盖抵在那些灰黑色散发着植物腐臭气味的叶子上穿越X型地标。
这次他避开那个恐怖的蛇窝,绕道走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身体有些不听使唤,想跑的时候已经跑不动了。
不过爬山总是个苦活,他想起那些与他同龄的男孩,有的家伙在学校操场的红色乳胶跑道上连一圈也跑不完。
自己能在那平整的地面跑上十圈,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总是自己,还有余力哈哈大笑的也是自己,一想到这些,他不禁感到体内忽然涌出力气,现在他又充满斗志了。
不一会,杨路终于能够望见那截横立在水洼上面足有两个成年人身材大小的枯木了。
他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汗水濡湿了他外套下面的白色T恤,他把套在外面的斜纹棉布外套脱下来,把外套的两只长袖打结挂在腰间。
他环顾四周,抬头仰望,那些高大树木上的树冠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但杨路还是觉得身体有些发烫,就像是太阳光无视了树叶的阻挡仍旧照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朝水洼上那条粗壮的腐木望了一眼,大口呼吸这里的阴凉的空气,连续吸了好几口,接着取下挂在挎包一侧的水壶痛快畅饮,就这样过了五分钟,他感觉好多了。
那些发着绿光的蘑菇就在树干的另一侧,他已经忍不住从橙色挎包里拿出相机了。
相机是SQNY牌的微单相机,目视口的背面有一处突出的椭圆形位置,这上面用银色字体篆刻着品牌商标。
不过杨路对相机是哪个牌子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感觉这东西比起那些大部头的单反砖块轻的多了。
相机被包裹在一只扎着蓝色蝴蝶结的礼品盒里,妈妈亲手把它交给了年仅十岁的杨路,那时正是他的十周岁生日。
杨路从树荫下那块半人高的灰色圆石跳了下来,他端着相机越过一截挡在脚边的断枝,往浑身布满青藓的巨木后面走去。
水洼的一部分从朽木底下穿过,这一小部分在杨路刚才休息的位置能够看到,现在他要去另一边,杨路看向脚边这些半透明的脏水。
水底的枯叶是浅黄色的,看起来它们的处境比陆地上那些灰黑色的叶子好上许多,有一只甲虫四脚朝天安静躺在水底,杨路想:这可怜的家伙或许不知道自己死了。
他端着相机四处搜寻,他要再多拍一些绿光蘑菇的照片,这些都将成为自己最好收藏的一部分。
可是寻觅半晌,他惊讶地望向那些熟悉的区域,发着绿光的蘑菇竟然不见了,这让杨路感觉头脑发懵,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可是上次就是在这”杨路端着相机围绕水洼上的腐木小跑着搜寻上次看到绿光蘑菇的位置,结果仍和自己看到的一样,那儿什么都没有。
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那东西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望着空空如也的水洼还有朽木两端,杨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想再近一点,他要让自己足够接近生长蘑菇的位置,而不是用相机去拉近镜头。
水洼最深处比自己的膝盖高一点,杨路咬紧嘴唇,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最终他还是脱下鞋子和袜子。
鞋子是一双厚底运动鞋,鞋底的泥土中掺杂着上山路上沾染的杂枝和枯叶。
啪叽,杨路光着脚丫踏入水中,水洼里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凉一些,那感觉就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冻水,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绷紧神经,缓缓淌过自己与腐木之间的距离。
相较于这些接触肌肤的冷水,脚底的感觉倒是比杨路想象中的好上不少。
枯叶下面的淤泥松松软软,就和自家附近那堆被雨水冲刷后瘫软的黄泥巴路一样,杨路童年时总爱光着脚和哥哥一同去路旁踩泥巴玩。
他小心翼翼的把相机抱在胸前,然后俯身寻找那些绿光蘑菇可能存在过的痕迹。
他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这些潮湿发黑的老树皮,缓缓挪动脚步,横向移动。树皮相较于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宽松了。
它们和树干间的缝隙比先前大了不少,这个发现让杨路有些沮丧,不过在他即将对本次进山计划感到失望的时候,树干末尾五个大小不一的小洞成功勾起了他的注意力。
“这里还有痕迹,难道还有人来过这里?”杨路吃惊地睁大眼睛。
虽然这个发现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但水洼已经找不到蘑菇的踪迹了,那些小洞看上去就像蘑菇被人连根拔走似的,杨路不禁感觉有些生气。
“那玩意虽然很好看”杨路愤愤的说,一脸沮丧,抱着相机回到岸边。在一摊新掉落的叶子上摩擦双脚,穿上袜子和鞋子。“不会真有人会吃它吧!?”
杨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曾经妈妈用她那只编制竹篮带回从山里采的白色蘑菇时望着他稚嫩的脸说:颜色鲜艳的蘑菇有剧毒。
但杨路转念一想,也许某种动物会吃这种蘑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杨路坐回刚才的圆石,两只脚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晃荡,歪头叹气。
突然失去此行的目标,也就是照片上那种会散发出绿色光芒的奇特蘑菇,杨路的心情一下子跌进了谷底。
他从浅橙色挎包的内侧夹层中无力的取出此前拍摄的绿色蘑菇旧照看了又看,现在只有它们能让少年此刻沮丧的心情稍稍好上一些。
唉唉,杨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发丝上面的汗水风干了,额头前面那些长长的发丝有的粘在耳朵上有些粘在脸颊上。
粗粗的黑色发辫形状是妈妈教给他的技巧,妈妈不允许杨路自己私自剪掉它们,还教会他怎样绑成一支好看的发辫,可杨路很讨厌自己留着长发,这会让他在男生里头抬不起头来。
杨路抬头四处打量,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期待能在附近某个他所不知道的枯叶丛或是黝黑土坳下面的断枝边再次找到这种蘑菇,可是这种如意算盘也落空了。
周围除了抬头忘不见阳光的高耸树木,两人高的灌木丛和藤蔓外再也找不到其它东西,杨路索性放弃了再次寻找它们的想法,他只是坐在圆石上发呆,用手撑着下巴,目光迷离。
有只甲虫沿着枯叶上面水流濡湿的痕迹往前攀爬,甲虫爬的很慢,它的触角动来动去,椭圆躯体下面的六只脚踩在枯叶上发出有节奏的“滋滋”声。
这片树林里除了偶尔出现的鸟叫再也听不见其它的声音,静谧让甲虫的足迹听起来清晰可鉴。
甲虫爬呀爬,它在一颗拇指粗细的藤蔓下停了下来,一阵风吹来,树冠被风吹得摇摆,从缝隙间透下点点橘色黄斑,这些光晕照射在藤蔓之上,一些紫红色的果实映入少年眼帘。
杨路发现那竟然是一株长满紫色果实的葡萄藤蔓,不禁跳下圆石,小心翼翼地用手摘下胸前的一颗,剥开外皮尝了尝。虽说略带酸味,但还不到难以下咽的程度。
“你可帮了大忙”说着便剥开一颗葡萄,将里面半透明的果肉放在甲虫面前,但甲虫对这种食物完全没有兴趣,屁股一歪直接往左边加快速度跑去。
枯叶被它的身体压的翘了起来,最后“嗖”一声撞开一些树叶掉进了某个被枯叶覆盖凸出地面的拱形旁边的黑黑小洞里。
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杨路用手将那堆叶子扫开,结果小拇指下面传来一声闷响,兴许是撞到了石头,杨路捂着小指头一屁股坐在发黑的枯叶上面,尽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杨路忍着疼痛换了另外一只手,右手小拇指上的疼痛逐渐被新的好奇所掩盖,他继续沿着地面露出石柱的部分向下刨开枯叶和泥土。
不一会,两根扁扁的黑色石柱赫然裸露在外,再向下挖掘,一尊沾满灰黑色泥土的兔子石雕的上半身出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