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路感觉旁边有人正使劲催着自行车铃铛,叮铃铃的金属碰撞声扰得自己心跳加速,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最后,在他终于将所有的泥土全部移开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尽管为了刨开这些黑泥让他的汗水止不住地从额头流下来。
杨路坐在一堆发黄的枯叶上,一边喘气,一边甩了甩手上的泥土,他用脚边这些数不尽的枯叶擦拭手指还有手背,那儿沾了一大块黏糊糊的东西。
他打开背包重新取出SQNY微单相机,双膝跪在土地上,俯身对准土坑里兔子雕像的各个方位拍下自认为最好辨认的照片,这些照片让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起初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杨路只是拿着它在房间里拍摄他所好奇的东西。
比如刷有乳白色油漆墙面上的斑点壁虎,雏菊花纹书柜下面的灰尘,还有偶尔会爬上妈妈后背的某种不知名昆虫。
当妈妈发现这个十岁的孩子正趴在光滑地板上拿着几日前送他的生日礼物拍着她的时候,她只是板着脸看他。
妈妈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背后那只黑色的虫子快要沿着她那浅橙色长发爬到脸上了。当她终于有所察觉的时候便用手去摸自己的脸颊。
结果就如同杨路那震惊的表情一样,妈妈一边尖叫伸手抓住那只虫子慌乱的跳起来将它甩了出去。
黑色的虫子在空中旋转,杨路放下相机望着那只虫子正朝自己这边砸过来,他只是头一歪,眼睛仍然盯着那只虫子。
啪叽,虫子绕过杨路的小脑袋,最后砸在他身后厨房的白色斜木纹门板底部。
他当然知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害怕这种面貌丑陋的家伙,但是妈妈怒气冲冲朝自己走了过来,两手抓住杨路脖颈下的领子。
杨路感觉自己仿佛飘在高空,他试图踮起脚尖接触到土地,他认为自己会因为刚才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妈妈而导致自己脸颊挨上一巴掌。
至于是哪边,这要看妈妈哪只手先松开自己的衣领。
杨路非常紧张,他屏住呼吸,双眼紧闭,但事实上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妈妈把他放了下来,她紧张地喘着气,双手叉腰,看来刚才那只虫子给予她的影响还未消退,妈妈只是警告他:如果再搞这样的恶作剧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杨路想告诉妈妈这是个误会,但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妈妈正用那双淡褐色眸子生气地盯着自己看,他害怕极了,于是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拍完所有角度的照片后,杨路放下相机,这回他没有把相机放回浅橙色挎包里面,他从挎包里取出一根黑色长长的束带。
用它穿过相机商标顶部的一处扁平小孔,这样他就能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了,以便拍到那些路边随时可能出现的玩意。
杨路正在考虑要不要把旁边这摊脏兮兮黑色土壤重新填回去,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点子有点好笑,说不定这家伙巴不得重见天日呢。
他又想起刚刚在山脚处分别的女孩,他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希柚,但他并不知道希柚骑着那辆小排量踏板摩托车进山里干什么。
而且她的行李又那么多,看起来像要把自家的东西都搬进山里似的。难道她想回归自然,做个野人吗。
可是做野人并不需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吧,杨路想。他觉得如果自己想要过那样生活的话,肯定不会在摩托车上带那么多东西。
他会把所有无用的东西都丢掉,只带上自己的几件衣物,就算是野人也要有点羞耻心才行。
杨路盯着土坑里的兔子石雕,它看上去很有年代感,因为石雕表面有许多坑坑洼洼的小缺口。
白色胶底运动鞋前面的那只耳朵已经出现了许多长短不一的裂纹,或许只要等到再下几场大雨,等那些污水填满眼前这个小洞时它的耳朵就会断掉。
“没准真会掉下来”杨路蹲下身去,惊讶地盯着兔子的耳朵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决定把旁边那些黑泥重新填回去。
干完手里的活计,杨路跑到刚才的水洼边洗了洗手,水洼里的水变得更混浊了,颗粒状的泥土在水下四散开来。
杨路回头往来时的山路看了一眼,只有自己站立的这块位置是阴暗的,远处能望见那些金黄色阳光毫无保留地用它的热情炙烤那些可怜的绿叶。
他从裤兜取出爸爸送他的手表,时间有多么的珍贵,他又想起这句爸爸对自己说过的话。
现在已是下午的两点一刻,杨路突然觉得爸爸那话说的对,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进山超过五个小时了。
他得赶在五点前继续完成他的目标然后下山去,一个人在还不太熟悉的林子里摸黑下山可是个蠢主意。
杨路回到方才填好的土坑边,他转过身往三步远的土地看去,他心里有某种直觉。
或许那儿也有一只兔子,结果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只是用脚踢开一堆树叶,熟悉的耳朵又出现在枯叶下方。
这下他找到绿光蘑菇的替代品了,尽管他很不情愿,眼前是一处往上延伸的土坡,兴许这里曾经和山脚下那些光鲜的大理石台阶一样,是某个通往庙宇的古老道路。
现在那种坑洼的石制台阶或许正在自己脚下。
他隐约想起底下那些大理石长条状台阶两边的青灰色扶手上也有一样的石雕,但那不是兔子。
曾经是什么东西他已经忘记了,杨路很少从正经的登山梯上山,扶手顶部现在换成了苹果,也许不是苹果,杨路想,只是某种像苹果的东西。
杨路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扫视脚边布满黑色枯叶的土地,五分钟后他发现了自己翘首以盼的东西,半截身子露在外面的兔子石雕,另一边也有,这让他信心十足,自己要走的路并没错。
他继续往前走,隐约能看见台阶了,旁边的兔子雕像没有被枯叶覆盖,但它们看起来不是很高,还不到自己膝盖的位置,和长在自己脖子高度的石苹果差远了。
杨路将它们拍了下来,继续走,他感觉这比从山脚爬上来到绿光蘑菇那儿还要累,他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台阶上休息。
从挎包里的一只白色透明塑料袋中拿出那些自己刚摘的紫皮葡萄吃了起来。
啪叽,附近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杨路停下吃葡萄的手,他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但紧接着又传来有什么动物低沉的哀鸣声。
这下他很肯定自己并没有听错,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附近,那声音就像被猎枪打中的动物,生命的本能让它祈求猎人饶自己一命。
杨路匆匆放下手中的葡萄将它们放回挎包,凭感觉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前进,他感觉眼前的地面开始变得平坦起来,脚步一下子轻松不少。
一处空旷的场地出现眼前,杨路不由身子一愣,因为吸引自己目光的地方并非这片宛如人工开凿过的平整圆形石板铺成的广场,他的目光聚集在这片区域的中心位置。
五轮由大而小的圆环中央伫立着一尊有自己三人高的巨型人形雕像,杨路激动地揉了揉眼睛,这块区域的光线比刚才走过的地方还要暗淡。
杨路觉得自己差不多要适应这种环境了。在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后迅速端着相机靠近这尊石雕。
他仰头惊讶地望向这尊石雕,从心底涌起的激动情绪让他一边围绕雕像行走一边忍不住感叹这次并非空手而归。
此前爬山的劳累被深深的好奇覆盖了,杨路很兴奋,这种感觉就和人们发现装满财宝的古老宝箱一样给人以欢欣鼓舞。
但杨路停下了拍照的动作,他的目光开始由兴奋转为疑惑,相较于眼前不亚于绿光蘑菇的新发现,那动物的惨叫声再次让他把注意力移向远处。
雕像古老而庄严,虽然看不太清头部的轮廓,杨路还是能隐约感觉出这大概是某种神祇,它的四肢被一身长袍状的凹凸白色石雕纹理掩盖了。
它身后的那座破败神社与此相比就显得相形见拙了。神社后面似乎还有一片空地,神社两旁布满一人高的野草。
从破碎石板下破土而出的树木已和神社一样高,有的甚至比神社还要更高,快和遮住太阳的那些树木一样高壮了。
声音正是从神社后面传来的,但现在那声音似乎越发弱小,杨路小跑着前进,但他要经过神社旁边的灌木丛才能去到房子后面。
灌木丛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杨路找到灌木丛下方一处小小的缺口,只有那儿没有布满荆棘的藤蔓。
他用手肘撑住身体,挪动身子,用膝盖支撑自己往前爬,他小心翼翼的爬到洞口位置,接着他突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正在发生的可怖场景。
一条自己手臂粗细的藤蔓缠住了一个肥胖男人的脖子,男人的脚在离地半人高的空中乱蹬,他的脸部臃肿涨红地宛如一枚熟透的番茄,他绝望的眼神在挣扎中瞥向了正趴在洞口的杨路。
杨路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他现在正在一个寒冷的冰窖里,而那个吊在藤蔓下方的男人是一头即将失热死去的黑羊。
暗淡的光线让肥胖男人的脸看起来像妈妈说过的某种东西,杨路浑身颤抖,牙齿打颤,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过某种东西。
妈妈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曾在某个夜里看着书柜上的经书对杨路说:只有魔鬼才会长着血红的双眼长及脖颈的尖舌头还有那锋利的獠牙!
杨路感觉有雨水掉了下来,但身体上方是错综的枯枝还有布满尖刺的藤蔓,他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他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就和发现第一尊兔子石雕时那样。
他闭紧双眼,感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但他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可自己的腿和整个身子都在打颤,他无法马上离开这里。
杨路向自己的四肢不断发出命令,大口吸气,呼气,用手撑住地面缓缓后退。
他终于得以脱离这该死的灌木丛了,杨路一条腿跪地,迫使另一条腿支撑身体站起来,可是他失败了,整个身体向前,额头重重砸在地面这些方形石块上。
原来那并非某种动物的哀嚎,杨路挣扎着爬起,额头伤口涌出的温热血液连同那些眼泪一起沿着下巴往下流淌。
杨路没有感到伤口处传来疼痛,或许人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屏蔽创口处的痛觉,他依稀想起爸爸跟自己说过人体内有种叫做肾上腺素东西,那玩意会让你的身体短暂忘却伤痛。
挂在藤蔓上的男人还在抽动,但他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弱,这些声音像空气般无处不在,刺的杨路耳膜生疼。
可是自缢的人会下地狱,杨路双手撑地,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半边脸已被血水覆盖。
妈妈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那些自以为与此事无关的旁观者也会跟着他一起下地狱。
“他会下地狱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这跟我没有关系,妈妈”杨路哭着喃喃自语
如果他要下地狱的话,那么我不也会跟着他一起下地狱吗?不对,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藤蔓缠住了,对,对的,现在要赶紧逃走,可,可是,就算我不用下地狱,如果他并不是魔鬼,他是个人……
杨路忽然感觉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就像缓缓转动的八音盒那样,这瞬间自己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并没有从中找到现在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的答案。
身体不由自主地爬动起来。手掌接触石板的时候声音很轻,就和那个吊在藤蔓上的肥硕男人的哀嚎声一样微弱。
杨路紧咬嘴唇,泪水混合着从额头血管里涌出的血水一同落下。这次他在往回爬,他还是遵从了身体的指示。
杨路再次爬进灌木丛,抱着某种希望,他希冀眼前的家伙并不是妈妈所说的那种长着獠牙的魔鬼,他希望吊在那儿的是个人而不是个什么把人吸引过去然后吐掉骨头的妖怪。
爬出灌木丛,杨路甩掉挎包,它掉在刚才自己爬出来的灌木丛下方小小缺口那里。
现在他体内忽然有某种天真的想法,如果自己不小心被魔鬼吃掉,兴许将来会有人捡到自己的相机,把里面那些自己花费好长时间才搜集到的珍贵照片交给自己的家人,但…但是捡到它的人要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呢?
紧紧闭上眼睛,所有的想象消失了,肥硕男人脸上的颜色却越来越多了,杨路紧紧抱住男人那条还在乱蹬的宽大脚掌,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推他的身体。
他无法同时将男人的两条腿一起抱住,他的另一条腿还在乱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脚下有个痩小的男孩正要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停下来,你这个家伙,你的脚踢到我脸上了”第一次救援失败了,杨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男人那条乱蹬散发着某种臭味的脚掌在他没有血迹的半边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红色椭圆形印迹,这一踢让他摔倒在石板上,不过这次是屁股先着地。
杨路气鼓鼓地朝头顶的男人叫喊,但身体赶在这之前迅速行动起来了,他感觉这家伙的膝盖像是泥巴做的,每次自己一使劲,他的膝盖就会弯曲。
这样根本没有效果,现在他想努力控制住胸口的这只脚,把手往上移动,抱住男人的大腿再往上推或许会好一些。
或许是杨路刚才的叫喊声让这个男人察觉到有人在搬他的脚,杨路看见男人的另一只脚正在放弃无谓的挣扎,抽动着朝自己的肩膀靠过来。
杨路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将男人的两只脚一起抱在胸口,侧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使用全身力气向上推他的身体。
男人方才的呜咽声此刻变成了医院里那些罹患某种呼吸疾病的病人发出的呻吟声。
这代表结果正在朝好的一面发展,杨路踮起脚尖,想要一鼓作气把男人粗壮发红的脖颈从那个该死的藤蔓圆圈里弄下来,但男人的位置实在太高了,尽管杨路第四次尝试踮起脚尖把他弄下来,但失败了。
每一次当杨路感觉力气要用尽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又变成了那种动物快要死掉时的呜咽声。
这些声音传到耳朵里,杨路更加着急了。尽管这个少年还只有十四岁,但他脸上已满是汗水,眼泪,还有从额头淌出的红色血液。
男人两条腿的小腿腹以及膝盖上面的一部分已经被染成了大块的红色,仿佛有人用大号毛刷在他腿上画了许多红色的月亮。
杨路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了,但是每次站立不稳都会让男人再次发出那种可怖的动物呜咽声,他觉得自己如果在下一次往上推的时候还不能把他弄下来的话自己的力气就要用完了。
他一点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要是这样的话自己的努力全都要泡汤。
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脚边有一株从根部断掉的小树苗,但杨路无法松掉此时抱紧的手臂,男人肥硕的身躯也太沉了,即使自己努力支撑身体也只能勉强让他不那么难受而已。
可是现在杨路并没有其它选择,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颗断枝上面,他的喉咙很干,眼睛也很模糊。杨路没想到自己只是抱着这个男人的双腿一小会,力气便已消失地差不多了。
他颤抖着挪动双腿,用右脚脚尖一点一点靠近从根部断掉的小树苗,再一使劲,终于将自己的一只脚踏在上面。
随后杨路准备将左脚也踩上来,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把男人粗壮的脖子从高处那个藤蔓圆圈里弄下来。
他忽然发觉脚底有些痛,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人拿着筷子搅动里头的肉似的。
不过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男人依然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脚不让他们挣脱杨路的胸口。
在心里默数倒计时,杨路站上断掉的小树干,准备使出自己仅剩的力气,他再次踮起脚尖,低沉的吼声从自己的喉咙传进耳朵里,这次他感觉胸口的重物消失了。
他想要抬起头来,亲眼见证这个由自己所创造的小小奇迹,他感觉自己此刻心情好极了,可是怎么也抬不起头,耳朵里头嗡嗡响,就像有许多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眼睛里出现的只有几片腐朽的枯叶以及满地仰起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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