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国与国之间是国界,它既是权力的上限,也是尊严的底线。
而在金百合王国和翠兰帝国之间,除了国界,还有一间不曾在任何地图上标记的审判所。
历史悠久又彼此接壤的王国和帝国存在着数不清的爱恨纠纷,这些纠纷中自然少不了领土纠纷,领土纠纷是战争的温床,由此爆发的战争比比皆是。
然而,分土必争的两个国家却很有默契地在人烟罕见的山沟里把各自的国境线往后挪了几分,空出一块不大的荒地。
审判所就坐落于此。
两栋一模一样的双层平房,一栋小碉堡般的砖楼,再加一个血迹斑斑的断头台——这就是审判所的全部。
事实上,虽然被称作审判所,但这里不会有寻常审判所的庄严和大气,更和神圣、公平、正义这些词扯不上边。
“两边都有想处理但不方便处理的人,这里不是什么审判所,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刑场......”
李易顿了顿,一边把整理好的材料递给今天刚报道的新人,一边继续说:
“最好还是当成垃圾处理站。”
“审判长,可我听说的是——”
“你听说什么不重要,我只是把我亲眼看见的告诉你,不论你情绪如何,我希望你立刻开始干活——完成你的工作,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李易将材料塞到他的手心里,面无表情地向外走。
年轻人瞅着李易的背影,尤其是他的黑头发和黄色皮肤,啧啧称奇。
随着航海业的发展,在王国和帝国生活的东方人已经不算少见,但能身兼要职的实属难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赴任第一天似乎便惹恼了顶头上司,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懊恼地挠了挠他的金发,突然注意到旁边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在上下打量他。
“您是?”
年轻人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割人脑袋的,”老人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掉了七七八八的牙,“小伙子,你是得罪上司被调过来的吧?”
年轻人张了张嘴。
没等他说话,老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呵呵地继续说道:
“让我猜猜......马斯顿公爵,你曾经效力的是他,不过你当面说了他的不是,女人方面的不是,对么?”
年轻人又张开嘴,不过这次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您看了我的档案?”
他想到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我没上过学,从小就不识字,”老人摇摇头,耸肩道,“眼睛看得多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没什么难猜的事......对了,你晕血么?”
老人的每一句话都在年轻人的想象之外,他错愕地摇头。
“那不错,你能派上用。”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枯枝般瘦弱的手臂却有着不小的力气,拍得他差点忍不住龇牙咧嘴。
“身体单薄了点,我们这里没多少补贴,你要是想多吃点可以自己去山上打猎。”老人说。
年轻人揉了揉肩膀,终于想起正事,趁老人还没离开,连忙问道:
“我刚刚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审判长?”
“得罪?”老人哈哈大笑,“你完全不用担心,没人能得罪他。”
没人能得罪他,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不解地皱起眉。
老人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招手,似乎在示意他把耳朵凑近些。
年轻人赶紧凑过去,老人忽然抬起头,两根手指势如闪电,戳向他的眼睛。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后缩脖子,闭上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他缓缓睁开眼,老人那对手指稳稳悬停在他的眼窝底下。
“就像这样,他被开过孔,”老人收回手指,“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会惹他生气,他没有那种多余的情绪。”
“冰锥疗法?”
年轻人惊讶地瞪大双眼。
“嗯——”老人拖长音调,玩味地看着他,“马斯顿公爵看来干过不少窝囊事。”
年轻人慌张地低下头,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冰锥疗法只有王国的少数贵族知道,贵族们用这种简单快捷的方法来“治疗”家族中精神异常者,以此消除家丑。
马斯顿公爵就曾把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送去做过这项手术,作为干杂活的秘书,他陪同过其中一位,并且对技术颇为自满的医生邀请他全称见证了手术。
锤子和锥子,两样比起医学更像与建筑学搭界的东西,医生却用它们在患者的大脑里搅来搅去,近乎一种酷刑。
事实上,比起它的疗效,它残酷的手术过程反而不值一提。
公爵的两个儿子的确不再疯癫,但他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会走路的肉块。”
这是公爵本人对他们的评价。
当然,公爵对此一点也没有表示愤怒,说这话时他笑得很开心。
年轻人也是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只要不给公爵造成麻烦,公爵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让每个人都变成会走路的肉块,并为此拍手称快。
回想起那两个可怜男孩的痴呆样,年轻人半信半疑地问道:
“审判长还能正常思考?”
“跟我来。”
老人浑浊的眼珠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年轻人本能觉得不太妙,但老人一看就是这里的老员工,一旦同事关系处理不好,未来自己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会非常难过。
他无奈地迈开脚步,跟着老人走进断头台后面那个堡垒般的小石楼。
石楼里只有几个长条木板凳,和几张方桌,三四十来岁的胖妇人夹着盛了面包的篓子,正在给每个桌上的盘子里分发面包。
这里应该是审判所的食堂。
年轻人咽下肚子里的苦水,他小时候家境贫寒,一眼便分辨出桌上面包的成色,那股馊味仿佛又在口腔里泛了起来。
“老汤姆,你后面这是新来的?”
妇人发完所有面包,从篓子里拿出最后一块,用裙摆擦了擦,神色自若地咬上一口,嘟囔着问道。
“好久没见过年轻人了吧,”被称作老汤姆的老人随手拿起旁边盘子里的面包,“我教他些好东西,免得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你个割人脑袋的还能教什么好东西?”妇人忍俊不禁,笑得喷出嚼烂的面包泥,挥手打发他们,“不就是带他去看你那些破玩意儿么,快走快走,想想就恶心。”
“呵呵。”
老汤姆也不反驳,叼着面包,一瘸一拐地走到石楼的角落。
年轻人老早就注意到了这里,毕竟这里摆着一个非常显眼的大木柜子,里面还陈列着精美的餐具,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老汤姆抱住其中一个柜子,膝盖微屈,硬生生把柜子抬了起来。
柜子的正下面,幽暗狭窄的洞口赫然眼前。
“露丝,你又把我的梯子拿走了!”
老汤姆愤愤不平地喊道。
“谁稀罕你那梯子,还不是你们天天抱怨漏水,”露丝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不堪入目的脏话,接着不耐烦地回道,“自己去那边拿!”
老汤姆不甘示弱,回了几句更难听的脏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里只剩下自己和露丝独处,年轻人没有多少和中年妇女打交道的经验,更别说这位还在气头上,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谁知道露丝突然变了脸色,脸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怒容。
“别跟着他下去,下面没好东西。”她平静地说。
原来她是在帮自己。
年轻人扫了眼望不到底的洞口,不禁好奇地问道:
“露丝......夫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这下面是什么?”
“一堆他亲手割下来的人脑袋,”露丝摊了摊手,“当然,当着他的面,你得称呼那些东西为‘极具研究价值的宝物’或者‘通向人类未来的钥匙’,选个你喜欢的。”
年轻人吓得赶紧离洞口远上几分。
“看在你是个年轻人的份上,给你一个善意的提示,”露丝又说,“在这里工作,你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除了本职工作,其他人要你做任何事,你最好都别答应。”
“......”
年轻人咽了口口水,他有些后悔没有在调动来这里之前听朋友的话趁早辞职。
“我记得是让你去整理文件?”
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年轻人身躯一震,往前蹦出一步,惊慌地转过身。
没有脚步声,审判长李易不知何时来到食堂。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年轻人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眼窝,那里的确有一道很浅的缝合口。
“对不起,审判长,我——”
“希望没有下一次,”李易打断他,“你的入职培训从明天改到今天,入职培训后我再给你一个小时。”
“入职培训?”
年轻人第一次听说还有这回事。
“我马上通知他们去准备。”
露丝微抬她的粗布裙摆,朝李易行了个标准的淑女礼,蜻蜓点水般的优雅一点也不符合她乡野村妇的外表。
李易朝她点点头,转头对年轻人说:
“研究证明,适当地入职培训能够大幅度缩减员工适应工作的时间,提高员工的工作效率。”
这真是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年轻人心想。
“审判长,抱歉,是我表述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入职培训的内容是什么?”他说。
“参加一次审判。”
李易简明扼要地答道。
刚来的第一天就能参加审判,年轻人稍稍激动起来,虽然这里没有其他审判所那样庄严神圣的庭审厅,但陪同审判犯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神秘而诱人。
“审判长,我就穿这一身好么?”
年轻人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来这里的路漫长而艰险,因此他的着装一律轻便,粗织的衬衫和短裤看起来太过随便。
“什么衣服都一样,这里对服饰没有规定。”
李易语调平淡地说着,转身往外走。
年轻人急忙跟上,这时才注意到审判长的着装——华贵的绸缎长衫,外面披着纯黑的厚实披风,披风周围还有一圈绒毛,大热天他却穿得仿佛寒冬腊月。
疾走了几步,自己额头已布满汗珠,穿成这样的审判长倒是一滴汗都没出。
是因为冰锥疗法的原因么?
年轻人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跟随李易来到了断头台旁的大树旁。
陆续有人从住宿的小楼出来,从食堂里搬出桌椅和板凳,放在树荫下。
另一栋小楼前,一辆载货的两架马车停靠在门前,车后空空荡荡,车夫已经下了马,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望天抽起烟斗,时不时吐出形状各异的烟圈来自娱自乐。
难道这里就是庭审现场?
年轻人呆立许久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从未见过有谁会在断头台前审判,一般到这一步需要的是行刑官和刽子手,而不是审判长。
年轻人突然想起审判长最开始和他说的话。
“你最好把这里当成垃圾处理站。”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坐立不安地想去询问身边人。
然而忽然之间,上一秒还在旁边插诨打趣的人们都坐下来,一声不吭地注视断头台,表情肃穆。
袖子被人拽了拽,年轻人转头看去,是露丝妇人,她在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坐下。
没办法,年轻人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寻了个空位。
刚一落座,李易洪亮的声音便响起。
“星历年1265年,边境审判所秉持着中立、守序、负责的态度,依照王国与帝国制定的共同条例,审判以下人等......”
他念了六个人的名字,没有一个是年轻人听说过的,就连姓氏也不是年轻人熟知的那些。
在这之中还有一个像是东方人的姓名,年轻人瞅瞅李易,审判长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
当李易念完所有的名字,小楼前的马夫放下烟囱,挪开板凳,好几个人从小楼里鱼贯而出,肩膀上各个扛着生死不明的人。
最后出来的中年男人没扛人,他顺着向前走,一个个点数人数,然后转身扬手掷给马夫一枚银币。
马夫兴奋地接过钱,对着嘴哈了两口气,才将银币揣进荷包,翻身上马,驱使着马车离开。
扛着人的六个人走到断头台旁,其中一个将扛着的人放在断头台上,接着下台,坐到后排的座位。
面对一个人事不省的犯人,李易毫不惊讶,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路易斯.福列,于去年9月晚7点潜入德拉伯爵家中行窃,并打伤了两位男仆和四位女仆,猥亵、侵犯了伯爵次女,经边境审判所裁定,死刑,立即执行。”
“请问被告,可有异议?”
他这个状态怎么可能回答你?
年轻人的话堵在嗓子眼,却迟迟不能说出口。
事实上,他环顾四周,竟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抱有疑问。
他咬着牙,挺直的腰杆慢慢弯了下来。
他已经因为多管闲事失去了一份工作,积蓄本就不多,家里还有病弱的妹妹在等他寄钱回家,他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
按刚刚说的那些罪状,这个人死罪完全不冤,大概审判长只是觉得上面的犯人是在装晕逃避刑罚?
应该还有第二次和第三次询问,法庭都是这样的......
他努力说服着自己,抬头就看到李易挥了挥手。
铡刀从天而降,人头落地。
没有任何的辩解,没有任何的犹豫。
满眼都是喷溅的鲜血,年轻人只能听到李易冷清的声音。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