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公义与人性较量的决斗场。
本该如此。
然而李易最为清楚，边境审判所比起决斗场，更像角斗场。
一字之差，却决定了它是公平的战场，还是供人取乐的戏院。
没有多少人知道，表面敌对的王国和帝国，在私底怎样暗通沟渠。换取彼此的利益。
这里是他们共用的垃圾桶，而自己则是垃圾桶旁他们雇佣的扫地工人。
就职的第一天，李易便看明白了这一点。
不过他不在意。
无论被处刑的人是否冤枉，无论他在施行的是多么不义之事，他都毫不在意。
完成任务，获取钱财，买来食物，吃下去，然后活下去，接着再完成任务，重复着这个能让生命延续的循环......
自从冰锥扎进他的脑袋后，这就成了他的全部追求。
“德尔.西蒙斯，冲撞斯派西亚伯爵马车，并对伯爵恶语相向，本庭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犯人可有异议？”
询问自然不会有任何回答，为了保证垃圾桶的清扫效率，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垃圾桶里装着的是何种垃圾。
李易在心中默数了五秒，然后挥挥手。
断头台旁的老汤姆心领神会，拉下牵绳。
铡刀砍下的人头滚了几圈，被眼睛放光的老汤姆一把接住，小心翼翼地放进手边的麻袋里。
今天的工作还剩最后一个。
李易难得地皱起眉，冰锥手术消除了他绝大部分情感和记忆，但例如惊讶这样的感觉还残留了些许。
尽管如此，能让他惊讶的东西非常少。
被审判的犯人竟然醒了过来。
李易看向老汤姆，麻醉犯人的事是由他负责的，他是个合格的工作伙伴，在此之前一次意外也没出过。
“见鬼。”
老汤姆咒骂了一声，马上转头朝李易赔笑。
工作失误了为什么要笑？
李易不理解他的行为，也没有任何冲动想要理解。
刹那的惊讶后，他的心中再次恢复空洞，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道：
“何安，擅闯宫廷宴会，试图窃取国家机密，本庭宣判，死刑，立即执行。”
“犯人可有异议？”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名为何安的犯人，这个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少年人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瞳色、发色和肤色。
对方也在看着他，嘴角带笑。
为什么你也在笑？
失去感情的人自然不可能读懂别人的感情，但李易知道，死亡是件被人性本能抗拒的事，眼前的少年却像是丝毫不在乎马上就要身死。
他没有任何辩解，仅仅沉默地与自己对视，瞳孔里流转的情绪捉摸不透。
“犯人可有异议？”
鬼使神差地，李易第一次又询问了一遍。
老汤姆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易。
“没有异议。”
少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确定？”
一瞬间，李易感觉嘴像是不再属于自己。
“我确定，我的死是必须的。”
少年闭上了眼。
“你呢，你觉得自己活着是必须的么？”
当然是必须的。
不知为何，李易无法将心中的这句话回答出来。
大脑有些紊乱，他揉着太阳穴，挥了挥手。
断头台轻快地切下少年的头颅。
直到死，他的脸上依旧是笑容。
与此同时，李易如遭雷击，脑袋里的某样东西时而分裂，时而聚合，像是有谁在用手指捣弄着他的脑浆，然后一寸一寸挂掉他的头皮，钻心的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
“从今天起，你将得到快乐。”
是那个少年的声音，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脑中响起？
“当你不满足于快乐，你便会再见到我。”
声音戛然而止。
李易再睁开眼，天色已是黄昏。
“你醒了，感觉还好么？”
露丝夫人正在水盆里拧干毛巾，见他醒来，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擦拭他的额头。
冰凉的毛巾驱散了脑门的热气，他坐起身，有些恍惚地说道：
“谢谢。”
露丝的动作微微一滞，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李易，脸上不动声色地说：
“不用谢，照顾好审判长也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
“你们的职责是完成我布置的任务，这不在我布置的范畴里。”
李易摇摇头，眼睛盯着水盆看了会，忽然把手伸进去，嘴上说道：
“这盆水是特意去冰窖里冻过的吧？”
他的行为让露丝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审判长。
“......是的。”她迟疑地说。
“我......”李易收回手，沾湿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我觉得这个温度很舒服。”
露丝浑身一震，手里的毛巾惊得落在床上。
“审判长，你——”
“露丝夫人，我把面包拿来了。”
有人推门而入，李易顺着说话声看过去，是今天新入职的年轻人。
“审判长，你醒了！”
年轻人一看到自己，松散的步伐一下变成走正步。
“您给给我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放在了您桌上！”
“晚些我会去确认。”
李易点点头，他的标准向来简单明了，只要新人愿意配合工作，那就是审判所合格的一员。
“审判长，吃些东西吧，你需要足够的营养来恢复身体。”
露丝夫人从年轻人手中拿过面包，递给他。
腹中的确饥饿，李易大口吃下面包，咀嚼数次，一股甘甜的香气在口腔里打转。
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越吃越起劲，情不自禁眯起眼。
露丝夫人忽然一把抓住了身边年轻人的手腕，吓得年轻人打了个寒颤。
“怎，怎么了？”年轻人小声说。
“他笑了......上帝呀，他笑了。”
露丝夫人嘴唇和声音都在颤抖。
年轻人满头问号，笑有什么好惊讶的？
李易尚且不知自己的表情如何，他依依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看着露丝说：
“你做的面包很好吃。”
明明是被人夸奖，露丝的脸上却没有好脸色，她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闷响，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颈。
“审判长，你觉得这个面包好吃？”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很甜，而且有股香气......不好吃么？”李易说。
“很甜？有香气？”
年轻人不由怀疑起自己，他不假思索的从露丝怀中的篮子里取出一块面包，皱着眉头咬上一小口。
不用咀嚼，刚入口他便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这面包虽然没馊，但也绝对不可能算好吃。
“审判长，这些面包我就放在这了，吃完最好再睡一会，明天我们会去请医生来这里给你检查。”
露丝夫人总算恢复原样，她说完，临走时不忘拉上年轻人。
眼看他们要走，李易对年轻人说：
“斯文，入职培训结束了，明天我会给你布置新的工作，工作结束后你的时间你全部可以自由安排。”
“好的，谢谢审判长，我——”
名叫斯文的年轻人话说到一半，就被露丝连拉带拽带了出去。
李易又拿起一块面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
......
“夫人，审判长和我说话呢，要是惹他生气怎么办？我真的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了！”
出门没多久，斯文终于挣脱了露丝，埋怨道。
“他不可能生气，他没有这种情绪！”
露丝激动到情绪有些失控，红着脸说。
“什么叫没有这种情绪？”斯文不解地问道。
露丝深吸几口气，反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题：
“你知道他多少岁吗？”
“三十......不超过四十吧，他看起来很年轻，”斯文说，“这和我问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他才二十五岁。”她说。
“二十五？！”
斯文声音大到有些破音，他怎么也想不到审判长比自己只大两岁。
“你是从王城来的，应该知道各地的审判长最年轻也得三十五岁以上，而且不可能选一个东方人。”露丝说。
“......因为我们这里只是垃圾处理站？”
斯文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设定。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虽然我们的确是垃圾处理站，但这里的垃圾可是会讲话的，贵族不会希望我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某些机密，所以这里的审判长不可能是瞎选的，相反，是他们精挑细选筛出来的‘人才’。”
露丝的嘴角挂着冷笑，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们选中李易，因为在诸多接受冰锥疗法的患者里，只有他保持着清醒的逻辑思考能力，与此同时，他丢掉了人类的感情......你不觉得很完美么？一个像器械一样工作的人。”
“等等，”震惊之下，斯文打断了露丝，“我记得冰锥疗法是五年前开始在贵族圈子里流行起来的，难道说——”
“在乎命的话，有些事就别想的太清楚，”露丝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发生的事谁都不要告诉，特别是汤姆。”
“你是说审判长笑的事......”
斯文此时再回想起李易方才的笑容，明白了露丝的用意。
显然，李易的感情有可能恢复了一部分，而这是任命他当审判长的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可是为什么露丝想要保护审判长？他们之间莫非有什么关系？
露丝像是看穿了斯文的心思，说道：
“保护他就是在保护我们自己，你和我，还要其他人，之所以能在这里平静地工作，是因为绝大多数机密事宜都是由审判长在处理，他给你的那些档案都是已经被他改写过一次的档案，理论上来说，他的情况不可能恢复，但现在他有可能奇迹般地恢复，你觉得在上面那些人眼中，他们会相信这仅仅是奇迹吗？”
斯文当即摇摇头，在公爵身边工作多年的他最为清楚那些人的想法。
“他们会认为之前他都是通过某种特殊的办法在故意隐瞒，为的是窃取机密。”他说。
“他在这里整整工作了五年，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监督他的状态，假如我现在向上面汇报，你觉得他们会单单只处理审判长一个人吗？”她说。
斯文一时语塞。
“这里是垃圾处理站，处理的是两个国家不需要的垃圾，”露丝叹了口气，“斯文，认清现实，你会被赶到这里，证明你在大人物眼中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候选垃圾，被清理掉只是时间问题，我们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活得长一点。”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露丝有意为之，说到这时，他们刚好路过断头台，中午扛人的几个人正蹲在断头台上，那个中年男人又在指挥他们清洗干净断头台上的血迹。
“......我还有机会调职离开吗？”
斯文苦涩地说。
“审判长的手里每年都有一个名额，那是你唯一的机会。”露丝说。
“你和审判长关系这么好，他没把这个名额给你？”
斯文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
“审判长只会给最努力干活的人这个名额，在他眼中，没有关系好不好的区别。”
露丝说着，眼中闪过一瞬不甘的情绪。
斯文恰好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情绪，他突然就明白露丝更深层次的企图，假如审判长真的恢复了感情，那么这个名额落在露丝头上的可能性很高。
这大概才是她不让自己告诉其他人的原因。
“为什么你刚才说尤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汤姆？”斯文说。
“地下那些人头，全是他为了研究冰锥疗法弄来的，”露丝说，“除了行刑，我猜测他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收集审判长的信息，传回给王城里那些医生，他比我们更有利用价值，就算告密也不会死。”
“可是我看汤姆和审判长的关系不错，要是汤姆自己发现了呢。”斯文试探道。
“他不会的。”
露丝推开食堂的门，径直走到密道上摆着的木柜前。
她搬开木柜，熟练地抽走汤姆放置好的梯子，转身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水。
她拔出木塞，伸手就要把往密道里面倒，幸好斯文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别告诉我这是毒药。”
斯文心惊胆战地握住瓶口，喘着气说。
“小伙子，我劝你屏住呼吸，不然你死的肯定比我快。”
回答他的不是近在眼前的露丝，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