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姆的提示还是晚了些,斯文惊慌之中不仅没屏住呼吸,反而深吸了两口气,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露丝搀扶住他,另一只手塞上药瓶的木塞。
她转头看向汤姆,汤姆笑了笑,上前把斯文接住,抱到一旁的长凳上。
“他看起来不像是上面派来的。”汤姆说。
“谁知道呢,”露丝木柜搬回原处,“我之前明明反复重申过,让他们不要再把无关人员塞进来。”
“也许他是那边派来的。”
汤姆说着,指向东方。
露丝眉头紧锁,从木柜里取出茶具,又打开柜子的暗阁,摸出一包红茶。
“你觉得弗兰克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她说。
“这次我们毕竟调动了这么多人,还把这里原来的一些人全都清理掉,你的手段很高明,但我们不能小看弗兰克。”
汤姆抓了把红茶,没有冲泡,直接放进口里生嚼。
“赫尔斯对帝国没有半点用处,他们犯得着找我们麻烦?”
露丝也跟着抓了把红茶,将茶叶一片片撕碎,丢进茶杯中。
“王国和帝国之间已经和平太久,你也知道,我们的上头和他们的上头都迫切想要找点事做,证明自己的价值,不然明年的经费又要被缩减。”汤姆说。
“......这边我来负责,先不说这些,”露丝撕掉掌中最后一片茶叶,抬起头,“你确定给我的情报没错?这里的审判长和情报上写得有很大出入。”
“汤姆的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包括你现在假扮的这个露丝,她的日记上描述审判长的内容和汤姆的笔记可以相互对照,我认为可信度很高。”汤姆说。
“他们描述中的审判长可从来不会笑,更不会在庭审的时候说些废话,”露丝凑近他,低声说,“你去找过给他做手术的医生了吗?”
“你怀疑他没有做过手术?”汤姆说。
露丝摇头道:
“不,他肯定做过手术,但施行这类手术的医生的精神状况......你懂的,大多和被做手术的患者一样,不是那么正常——我担心他对手术的效果有所保留。”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总是希望每一件事都万无一失,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汤姆轻拍了下桌子,“我们的任务是救走赫尔斯,不让他被处刑,审判长的状态的确有些异样,但我认为还在掌控之中,比起关心他,我们还有其他更需要注意的事!”
“你不明白,德......汤姆,不稳定因素就是定时炸弹。”露丝反驳道。
“该死,你刚刚是不是想叫我的真名,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汤姆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悚地看着露丝,连声质问道。
他话音刚落,食堂外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汤姆和露丝立刻噤声,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茶具。
食堂的木门吱呀作响,说曹操,曹操到,前一秒出现在他们对话里的审判长李易下一秒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李易扫了眼在长椅上昏睡的斯文,问道:
“他为什么不回房睡?”
他漫不经心地询问却让露丝和汤姆如临大敌。
“他刚刚一直在照顾您,没吃东西,我给他做了一点,他吃完就困了,说要睡一会再回去。”露丝故作从容地说。
“他一直在照顾我?”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件事让他的心胸变得舒畅,于是脸上又不自觉露出笑容。
或许是太久没用到笑肌,他的笑看上去总有些别扭,于是落在露丝和汤姆眼里,便显得格外神秘莫测。
难道他看穿了他们是在编造谎言?
“是的,他一直在照顾你。”露丝硬着头皮说。
李易点点头,忽然在斯文旁边的另一把长椅上躺下。
露丝和汤姆面面相觑,他们搞不懂李易在想些什么。
李易坐翻了个身,又往右翻了个身,最后整个人趴在长椅上。
他起身,说道:
“这里睡起来并不舒服。”
原来他是在测试睡得舒不舒服?
“他说他喜欢睡在硬一点的地方。”汤姆尬笑着找补道。
李易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来来回回,看得他们愈发紧张。
露丝的手偷偷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匕首。
难扼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李易终于缓缓开口:
“问你们一个问题。”
露丝已经握上匕首的刀柄,随时准备动手。
“你们觉得今天晚上的风吹着舒服吗?”
李易的问题差点让她闪着腰。
这是某种暗示?还是某种警告?
她瞥了汤姆一眼,汤姆微微摇头,示意他也不懂。
他们不作答,李易便很有耐心地等待。
现在是工作以外的时间,他没必要着急。
“今天的夜风......不算很舒服吧。”
露丝试探性地回答。
“你们觉得不舒服?”他再次询问。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了很多年间谍的露丝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湿度太大了,吹得很闷热。”
她干脆照着真实感受回答。
李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突然往食堂外走。
露丝再不迟疑,当即拔出匕首。
汤姆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她怒目圆睁,奋力想要摆脱他,但汤姆阻止的态度非常坚决,死死抱着她的腰不松手。
“等等,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他拼命压低嗓音,沉声说。
事实证明了他的冷静是正确的,李易出门之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就在门口原地踱了两圈步,转身又回到食堂里。
汤姆赶紧松开露丝,顺手把她的匕首夺过来,藏在身后。
李易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闹剧,他神色自若地回到刚才的位置,一脸严肃地对他们说道:
“我觉得今天的晚风很舒服,但你们不这么觉得,也就是说——会让我感到舒服的事不一定会让你们感到舒服,是吗?”
这个道理实在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露丝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该怒骂还是该自嘲一笑。
“是的,您......说得很对。”
还算清醒的汤姆附和道。
“那如果我想让他变得更舒服,你们认为我该怎么做?”
李易走到斯文身边,说道。
“......让他回房睡觉?”
汤姆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顺着他的话提出建议。
“可你们刚才说他更喜欢睡硬一点的地方。”李易说。
露丝终于回过神,她接过话茬,说道:
“床的软硬只是一方面,房间要比这里凉快,也更安全,综合来说还是房间里睡觉更舒服。”
“但这只是你的想法吧,并非他的想法。”李易说。
“常理,我是基于常理作出的判断。”露丝说。
“常理?”李易往前走了两步,“什么是常理?”
“人们普遍认为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事,就叫做常理。”她说。
“那为什么我的想法不是常理,而你的想法就属于常理,你所说的人们又是基于哪些人来判断的,他们有多少人,他们的名字是什么?”李易追问道。
露丝张了张嘴,说实话,她几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常理就是常理,不用解释的道理。
可就想他说的,为什么偏偏其他道理都需要解释,常理却不需要呢?
她甩了甩头,把杂念丢出脑海,她已经清楚,审判长就是单纯的脑袋有问题,恢复的这一点反而导致他的思维逻辑与常人更加迥异。
此刻的他仿佛是初生的婴儿,正在用大人无法理解的方法学习着这个社会的规则和秩序。
自己不是他的母亲,没有责任帮他完成这个过程,相反,自己要做的是在任务完成之前尽量抑制这个过程,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
“对不起,我记错了,”她说,“斯文刚刚说的是他想睡软一点的床,但是他今天太困了,所以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原来如此。”
李易没起半分疑心,也没有纠结常理到底是什么,他点了点头,沉下肩膀,将斯文扛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带他回房间休息。”他说。
“您辛苦了,晚安。”
露丝长舒一口气,敷衍地说道。
“晚安——”李易说着,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听到‘辛苦了’和‘晚安’会感觉舒服吗,我是指这一块,你们会觉得舒服吗?”
李易在自己的胸口处画了个圈。
露丝勉强扯了扯嘴角,轻微颔首。
旁观了许久的汤姆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愣了愣,说道:
“这一块舒服?您是想问我们开不开心——”
他话音未落,余光便瞥到露丝杀人般的眼神。
“开心......开心......”
李易默念着这个神奇的单词,豁然顿开,像是悬在胸中很久的疑问总算找到了答案。
“从今天起,你将得到快乐。”
他想起那个脑海中的声音,自己现在的状态应该就是它造成的。
想到这,他问道:
“今天处刑的人,他们的尸体你们处理掉了吗?”
“我转交给弗兰克了,刚刚我看到他们把尸体已经送去后山。”汤姆答道。
“头呢?我看到你把它们收到麻袋里。”李易说。
这是“汤姆”预想不到的展开,真正的汤姆的确有收集人头的兴趣,可他没有,他也不愿意和一堆人头在地下室里相处,于是之前已经分批次地处理掉汤姆的收藏品,那些装模作样在断头台收集的人头也会被他扔掉。
他们的对头弗兰克都没发现这些,竟然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审判长先发现了这件事?
“那些人头......”
汤姆的脑中拼命组织着语言。
“那些人头我们已经按照规定丢掉了,”露丝帮他说道,“审判长,怎么了,是那些人里有谁出了问题吗?”
李易没回答他的提问,转而问道:
“你们丢去了哪里?后山?”
“是的,后山荒地,我已经把他们掩埋。”
既然露丝都这么说,汤姆不再隐瞒,实话实说道。
说完,他忐忑地看向李易,深怕他问出为什么要收集人头,以及为什么收集的人头还要丢掉,而且不是送去给弗兰克统一处理这些他很难回答的问题。
露丝倒是丝毫不担心,她渐渐摸清了和李易交流的方法,这个脑袋不正常的人只会说实话,和他交流不用去思考有没有话外音,只用理解字面意思回答字面意思就行。
不过这对他们这些每天睡醒便深陷尔虞我诈的人来说反倒难上加难。
“你确定他们都死了?”李易说。
莫非有人没死?
真的有人脑袋都掉了还不死的吗?
或者说,有人和自己一样,通过变装伪装成了其他人?
露丝又忍不住思考起来。
汤姆连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露丝却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没办法,他只能靠自己,回答道:
“我确定。”
李易点点头,他不通常理,但尚且知道一件事——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因此和自己说话的应该不是那个被他处刑的少年,声音一样大概是个巧合。
心中再无疑问,他耸耸肩膀,将斯文扛得更稳些。
“辛苦了,晚安。”他说。
“晚安。”
露丝和汤姆异口同声。
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很舒服,不,很开心。
李易还没完全熟悉这个词。
似乎察觉到李易又有要停留的想法,露丝连忙用手肘戳了戳汤姆,脸上则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汤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会,汤姆恍然大悟,马上咧开嘴,尽力笑得开怀。
李易顿觉心情舒畅,自然而然对他们回以一笑。
原来这个表情代表着开心......
他有些明悟,带着胸口的一丝丝悸动,扛着斯文便往员工宿舍走。
斯文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末端,李易旁若无人地穿过走廊,踏入房间,却没有急着把斯文放在床上。
幽幽醒转的斯文第一眼便看到李易,第二眼便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房间。
所以,为什么,审判长睡在自己的床上?
斯文不明白,也不敢明白,他能做的只有重新闭上眼,装作还没睡醒。
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他竭尽全力才没有叫出声。
等等,难道自己被审判长扛起来了?
他要去哪?
未知的恐惧遍布全身,他忍不住睁开眼,审判长房间的房门赫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