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人在交头接耳——但无一人敢放大音量。任何一点过高的分贝都是对场内那些狂热跳动着的心脏的巨大刺激。人群在梯形台上坐了一周又一周,只为了紧紧环住聚光灯下的那张小小牌桌,和对峙着的两个男人。
“‘双星’,各位,底牌区开出了双星!目前停留在场上的是三日两月三星,但是这张双星牌让牌组定位完全改变了。”
中年赌徒瞬间解放了那张扑克脸,喜形于色。到了决胜的最后一轮,他再也不用通过压抑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小策略。他已经赢了。
“开牌!”荷官大声宣布。
他把面前的牌组掀开:四星一月。
全场哗然。
当他亮出手牌时,之前所有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都有了原因。毋庸置疑,这套牌组的反转是他处心积虑、一手促成,也是他翻盘的关键;就如同一个猎人看似无序地游走,直到最后一刻才让猎物发现自己身陷囹圄。
收网。
“笑不出来了吧,小子……”他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放肆,“开你的牌吧。”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还是面无表情,但既非冷峻亦非迷茫,而是一脸状况外地说:“啊啊?我没笑啊?……”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自己的手牌。
两日。
观众席爆发出轰然的嘲笑声。大家纷纷松开了被攥得潮湿的票据,尽情地欢呼——显然他们没有押错人。
两月。
许多人开始喝起了倒彩,对面的中年人更是笑得快要背过气去。年轻人却依然没什么反应,继续翻开最后一张牌——
三星连线。
像是留声机的线圈烧断了一样,全场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年轻人两手一摊,继续说:
“……而且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笑的。”
中年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在诡异的静寂中看看自己的手牌,看看底牌区,最后死死地盯着那张三星连线,咬牙切齿地嗫嚅着。最后,他拍案而起,恼羞成怒:
“你捂着脸干什么!!”
黑发的年轻人不得不把手放下来,露出和他一样涨红了的脸:
“虽然过了这么久……但是……被这么多人盯着果然还是很难习惯啊——!”
——至此,这位年轻赌徒得零败绩仍未被打破,并再一次在众人无一看好的劣势下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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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哥们儿,”一个黑影出现在角落,“喝一杯?”
“呃啊!”方才万众瞩目的年轻赌徒吓得浑身一震,这才看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撑着脑袋看着自己。
少年紫色的短发即使在吧台陆离的灯光下依然不为所动地保持着暗沉的基调,绿松石一样的眼睛与同一颜色的耳坠相映成趣,显出几分中性的美感,笑容却有一种无赖的痞气。
“我事先声明:如果你怀疑我出千,复赛时间地点你定,但是需要有公信力足够的公证人或乡镇级以上卫兵在场,如果你想打劫,我可以把钱给你一半,但是不要动手,如果你想……”
“别激动别激动,”少年摆手打断道,“真的只是想喝一杯,你请我。”
赌徒点点头,没有对“你请我”三个字提出任何疑问,而是一边招呼酒保一边说:“你喝什么?可以的话我不喝酒。”
“太好了我也不喝酒,咱俩有缘。”少年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四指轮流在实木桌上敲出迅捷而短促的叩叩声,“有的时候生活所迫……不得不喝,就很烦。”
赌徒深以为然道:“确实。”
斑驳的光点沉默地在两人脸上来回巡游,偶尔掠过赌徒鲜红的双眼,闪过血光一样的锐利。直到酒保递来托盘,才终于打破两人之间格格不入的安静氛围,赌徒刚伸出手,却被少年体贴地先一步接过。
“看你刚才的意思,”少年把冰饮转交一杯给他,“你没有出过千?”
“真出了也不会告诉你吧。”赌徒猛吸一口,“而且确实没有。”
少年心不在焉地用饮料上装饰用的小阳伞搅弄着冰沙,仿佛经过了半晌沉思,才继续道:“你最好说实话。”
赌徒皱眉:“我都说了,你要是怀疑我出千,我们可以再开一盘,规则你定啊。”
“那刚才那局怎么解释?强运?你猜到底牌里有双星,也你猜到自己手上有三星,也猜到对方会主动促成最终的局面?”
“什么猜啊,”赌徒有些激昂起来,“前两点通过记牌和计算都是可以预测、甚至有意为之的,第三点那也不是他一个人努力的结果啊,要说起来我的贡献还比他大些。”
“哦?怪不得他那么顺利……”少年作回忆状,“这么说是策略?”
“策略。当然运气也好——我赌运一直还可以。”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表,说:“如果你对我说谎了,你还有10分钟对我坦白。”
赌徒喝饮料的动作僵住,慢慢地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饮料被我做了手脚啦。”少年翻了个白眼,“很迟钝诶你。顺便提醒你一下,催吐没用,解药有用。”
“我草!”赌徒拍案而起,“我都说没出千了!”
他愤怒地语塞了几秒,然后跳下椅子,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啊?”少年从后面喊。
“反正我说了我没出千你们这种人也不会信!”赌徒一点没有停下脚步。
“所以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开摆!”
“那你的钱还在这儿!”
“你花的时候小心被车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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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出去。人多口杂,早就不见了对方的踪影。他凭直觉推断了一下,然后冲出门外。
果不其然,那人就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只不过刚刚咒他被车撞的人坐在地上,旁边停着一辆马车。
“看路啊!死赌鬼!”
马车里传来一声喝骂,扬长而去。石砖路面粗糙而冷硬,即使单是摔了一跤,想必也足以轻伤;少年只好一边向前把他扶起来,一边觉得这时候自己再笑有点不是人,于是很认真地问:“你这算反向言出法随吗?”
“习惯了习惯了,”赌徒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救助他的人是谁了,“我在赌场运气很好,下半句是在赌场以外的地方运气都很差。”
“你是炼金术师吗?”
“啊?”
“没什么,你手没事吧。”少年抬颌示意那只肿的像莲藕一样的胳膊。
“没事,骨折了而已,”赌徒轻松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而且都快死了还在乎这个啊。”
“骗你的啦——!”少年无语,“我带你去找人接骨。”
“那还真是不错哦。”赌徒不咸不淡地说,“话说你到底是谁啊?”
少年将手正放脸前,张开五指,犀利的目光从指缝后射出:
“我是当地比较有名的一个情报贩子。”
赌徒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那你来招惹我干什么?”
“你要是告诉我出千的办法,我不是能大卖一笔?”少年耸肩,“谁知道你啥也不是啊。”
赌徒一字一顿地说:“那、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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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去医院就好了啊,来冒险者协会干嘛?”
赌徒努力地躲开人流,避免二次创伤;年轻的情报商则在前面为他开路。与地下赌场那沉默的灯光不同,这里一连串的白色吊灯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以充足光亮,把雪白的墙壁照得更加明晃晃。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注意到这对古怪的组合,所有人都如同群蚁之于蜜糖一样来回流动,并最终聚于不同的告示板下,偌大的屋中只有各异声线交谈的声音和皮靴踏在木质地板上的空响。
“因为我在这里有朋友,接骨不要钱。”
“又不要你出钱,我出就好了啊?”
“你哪来的钱?”
“我刚刚赢了那么多钱!”
“你不是说给我了吗?”
“你要不要脸啊!”赌徒怒喝。
“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别嚷嚷。”情报商置若罔闻,打开某间并不起眼的办公室,“我进来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门关上了是给你敲的。”屋里的女声回答。
“哎呀,咱们谁跟谁,”情报商毫无歉意,反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我又给你们带工作来了。”
另一个清脆的女声驳斥道:“有工资的叫工作,你那个叫打白工!”
“对不起!给你们带白工来了。”情报商从善如流。
面容姣好的女孩一边将黑色长发高高束起,一边站起来,叹了口气:“这次是哪个倒霉鬼被你坑害了啊?”
“我没坑他!他自己被车撞的!”情报商理直气壮。
赌徒怒吼:“你没坑吗!你问问你的良心!”
坐在办公桌后的女孩用金黄色的瞳孔打量着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慢慢点头,似乎深表同情:“我逐渐理解一切。”
“你理解个der,你什么都不知道。”
“做好心理准备,”另一位少女的纤纤玉手已经搭在那只红肿的胳膊上,“可能会……”
“呃啊啊啊啊啊啊!!”随着“咔”的一声,少女医师的最后几个字被吞没在哀嚎声中,只剩下赌徒不住地倒抽着凉气,“你这也没给我机会做心理准备啊!!”
“那不就是最好的心理准备吗?”医师向他一眨眼睛,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
“不愧是我老婆。”办公桌后的女孩崇拜地鼓掌道。
赌徒疼得冷汗涔涔,还是喘着气说:“钱我回头会给你的。”
“多好的孩子。”女孩状若怜惜地说,然后转向几乎憋不住笑的情报商,“我说你啊,是不是有毛——嗷——”
她的最后几个字语调忽然上扬,硬生生变成了:“有猫!”
话音未落,女孩轻轻跳上窗台,跃窗而出,转眼间已经出现在了街头。作为目标的胖橘被吓得毛发直立,撒腿就跑。
“我帮你一起追!”医师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出去,白大褂的后摆被气流扬起一个轻飒的幅度。
“她不是不喜欢猫吗?”情报商一边跟上一边说。
“那是工会这周悬赏的丢失的猫,价格不低呢。”
“我说你们——”赌徒不知何时已经逼近两人身后,“别把人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啊!”
四个两脚兽狂奔着追赶一只猫,看起来十分滑稽,尤其是——那是一只看起来并不敏捷的胖橘。不知跨越了几个街道,一行人快要体力不支的时候,那只猫身形一闪,进入了一座庄园。
庄园的铁质栏杆是非常古典的花式,却古而不旧,没有半点损坏或锈蚀;但纵使那一根根铁刺一丝不苟地倒插在高高的栏杆上,庄园的门却虚掩着,使这一切都成为徒有其表的逢场作戏。
而庄园的正中间,则是一座突兀的高塔——依旧是古典的外形,石砖在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中被打磨得圆润且黯淡,要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顶部那砖红的顶。
“还……还追吗……”医师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别追了吧……搞不好会被那个高塔怪人……杀掉……分尸……做成实验对象……”赌徒踉踉跄跄地停下脚步,“话说我为什么要跟过来……”
“好怂啊你!”情报商嗤之以鼻,“你也没少被追杀过吧?而且我还没进去过呢,我想……”
“明明是情报商却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啰嗦!”
众人觑着眼,仰头看着这座将他们所有人的身影都吞没在阴影里的高塔,仿佛有一种巨人之日晷一般的压迫感。
“进去吧!”带头的女孩一锤定音,“好不容易追到这里,我才不要白跑一趟。而且传闻说高塔里只住了一个人,我们多半打得过的!”
“即死flag啊……是小喽啰的即死flag啊……”赌徒絮絮叨叨地说着,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跟了进去,踏入昏暗而幽深的螺旋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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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橘轻灵地越过一级级台阶,螺旋向上,直到到达最终的那扇沉重的木门。它略略提一口气,就从虚掩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屋里的设施陈旧而简单,且散发着轻微木制品的陈年霉味。桌上摆的各种饭菜几乎没有被动过,由于烛光偏斜,而被笼罩在远处某个少年伏案疾书的影子中。
胖橘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兀自跳上桌子大吃大喝起来。
箸匕叮当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两脚兽。但少年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略略偏过头来,看见这了位不速之客。
“哪儿来的猫啊。”
他嘀咕了一句,然后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干自己的事。然而,紧接着,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呻吟声,昭示自己被人用力推开。
“非常抱——”
赌徒话音未落,女孩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了胖橘的后脖颈,却因为出乎意料的体重而右手一坠。
“放弃吧!你这样是跑不掉的!”女孩一边和猫搏斗一边说。
情报商把目光投向沉默的屋主。
“呃……请问你在……?”
“工作。”少年头也不抬地说。
情报商立刻道:“那我们马上离开。”
少年顿了顿,声音依然闷沉:“随便。”
胖橘还在挣扎着,直到里屋走出另一位皮肤黝黑的白衣少年,十分诧异地看看这么多来客,又十分诧异地看到来客手上的胖橘,罕见的银白色瞳孔在融融的烛火中如同雪照云光。
“你是……委托人?那个咒术师?”
“牵合员?”被称为咒术师的白衣少年的目光在一人一猫身上来回游移,“我的猫?”
牵合员欣然松开手,胖橘三下两下躲到咒术师身后,不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这么巧啊,”咒术师还是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只能保持着尴尬的微笑,询问道,“这些是你的客人吗,学者先生?”
学者的笔丝毫不停:“不认识。”
咒术师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动了两下。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弯下腰,摸着胖橘的头说:
“好了,别装了。”
“……喵?”胖橘沉默片刻,状似疑惑地眨眨眼睛。
“你的反应别这么格式化啊!”咒术师痛心疾首,“正常猫这时候应该听不懂吧!看了那么多漫画你倒是总结出来啊!”
胖橘默默低下头。片刻后,胖橘的身形开始膨胀、变大,毛发与尾巴则迅速褪去,总而言之——变成了一位体态相似的少年。
牵合员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角落传来的声音:
“所以为什么都聚到这里来了啊。”
“事先声明我只是想蹭吃蹭喝绝无恶意没有伤天害理坑蒙拐骗作奸犯科!”少年一落地就举起手来大声辩白道。
“你以为我们人民警察会信你的鬼话吗!”牵合员狞笑着撸起袖子,却被咒术师连连拦下。
“别别别,他确实只是蹭吃蹭喝。”他解释说,“他其实不是我的猫。是他上次来我家偷火腿肠的时候被父亲看到了,惊诧于现在还有如此技法纯熟的拟兽师,很想交流一二,才要我出来找的。”
“原来是这样,”牵合员只好作罢,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真可惜。”
“你刚才说了‘真可惜’对吧!”拟兽师大声抗议,“我人还是不错的!为了吃得少一点特意变成猫猫呢!”
赌徒震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啊!”
“而且变成猫是为了方便骗人施舍吧!利用人同情心的家伙!”医师也忍不住道。
“还可以免责,”情报商愤恨得咬牙切齿,“好嫉妒,差不多就得了……”
“你们为了几个赏金私闯民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拟兽师使用了反唇相讥,效果拔群,众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几秒,牵合员清了清嗓子,搭着医师的肩说:“学者大人不必为我们这些屁民生气,要不我让我老婆唱歌给你听,我老婆唱歌可好听了。”
“我有喜欢的女明星。”
学者说完,终于做了一个除了写写画画以外的动作——把背后的枕头抽将出来,向大家展示: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一张金发美女的大脸。
众人在沉默中交换了一下彼此的眼神,然后一齐严肃点头:“嗯,好看。”
那厢,与拟兽师达成和平协议的牵合员悄悄问道:“话说你怎么想到来这里蹭吃的啊?”
“因为楼下的垃圾全都是外卖盒啊。”拟兽师即答,“换句话说,美味的垃圾食品。”
“其实我觉得他还挺喜欢屋子里有人的。”咒术师趁着这个间隙对情报商耳语道。
“嗯,我也觉得。”情报商赞同,恰逢听见旁边二人的对话,下一秒就露出了贪婪的嘴脸,“那我们以后常来……”